点击数:744 更新时间:2019-03-29

我为什么同意父亲选择安乐死

        人生的最后一顿午餐,85岁的傅达仁先生吃了一颗水煮蛋、一点点蛋糕和巧克力糖。 原本胃口一直不佳,但那天他突然有些嘴馋,像个孩子似的念叨,“哇,这最后一个蛋怎么这么好吃啊!还有没有?”
        吃饭时,儿子在他衣服口袋里放了200美金,又被他打趣,“噢儿子,这是你给我拿来当过路费的。
        2018年6月7日,在瑞士安乐死机构Dignitas的尊严屋中,傅达仁先后喝下两杯药水,家人身着深色正装和礼裙围坐在他身旁,为他鼓掌,告诉他“没有病痛了,我们爱你”。他的右手被儿子紧紧握住,直到头也缓缓靠过去,进入永眠。
        傅达仁被冠上“亚洲安乐死第一人”的名号。作为台湾知名体育主播,他竭力维护着自己一辈子的形象,要清清爽爽,即便身患绝症。
        医生说他的生命只剩下3到6个月,但他拒绝开刀、插管、化疗,靠吗啡镇痛,挣扎着比医生的最后通牒还多活了一年半。只有为数不多、最亲密的家人,才目睹了那些因末期癌症带来的堪称狼狈和痛苦的场面:体重骤减、呕出胆汁、腹泻不止、抽搐发抖、剧痛难熬。
        好在,一切终归尘土,结束是以他想要的方式。
        近日,记者采访了傅达仁儿子傅俊豪,以下是他的口述。

“痛在我身上,你们没办法体会”

        2016年6月,爸爸在台湾林口长庚医院检查出胰脏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是有一点震惊的。
        确诊之后,家人几乎把全台北的医院都跑遍了。最开始,我们和医生都劝他开刀,周围的朋友也鼓励他要发挥“篮球运动员”的精神,尝试化疗。
        胰脏是藏在胃、肝脏后面的器官,如果拿掉胰脏,会留下三个手术接口,一旦接口发炎,必须插管从肚子里把血水导出来。医生告诉我们,如果不开刀不化疗,爸爸存活的时间是3到6个月,如果开刀加化疗存活两年的几率是50%。
        台湾每个人都有健保,看病比很多地区便宜许多。但癌症重病要用到标靶药物或是手术住院,长期下来的费用其实不低。我们还咨询过到日本治疗,也是化疗的一种,用最新的技术:用分子直接3D定位,瞄准胰脏头的癌细胞,用镭射光打下去,要差不多200多万新台币的治疗费。但爸爸自己的意思是不要做手术,说“干脆不要治了,不要花这些钱”。
        考虑到他八十多岁的年纪,身体可能没有办法负荷这样的手术,语言不通的地方生活也不方便,我们也就没再坚持。希望他能在剩余的日子里有尊严地吃饭、走路,做他想做的事。
        但其实癌症病人最难熬的是疼痛。爸爸痛起来只能靠吗啡止痛,其实那是毒品,会成瘾。我们听医生说,很多癌症末期病人会痛到把点滴直接拔掉,发狂、要跳楼自杀的都有。但爸爸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医生那时候还跟我们说“傅爸的修养很好”。
        后来,他的情况变得更糟了。每天拉肚子4到6次,腹部隆起,长出一块特别硬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在慢慢变大。再后来每天拉肚子的次数增加到8到10次,吃什么拉什么。有一次,我们全家人看到了宛如地狱一样的场景,爸爸痛到发狂,那时候的爸爸已经不是爸爸了。
        在爸爸还健康的时候,他就知道安乐死这件事,病了之后开始积极打探。差不多从2017年开始,我们陆陆续续联络相关机构。
        2017年11月,爸爸第一次去瑞士的时候,本来已经决定要执行安乐死了。但很巧,他曾经上书给台湾高官要求推动安乐死合法化,正好那时候有了回应,官方要接见他,但最终促使他回来的原因是我当时恰好病了一场。
        回台北后,爸爸的疼痛又发作了,不得不加大吗啡贴片的药量,这导致他发生严重呕吐,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当时我在上班,接到电话后赶回家开车带爸爸去仁爱医院。中途他也一直不停地吐,后来到了医院,医生诊断说是钠离子过低,挂上了点滴。在病床上,他不停地躺下又坐起来,躺下又坐起来,几秒钟就重复一次,整整一夜都这样。半夜又开始发抖、翻白眼,医生说爸爸已经是濒死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当时的场景,对我冲击很大。我们都非常后悔让他受这样的折磨,没让他那次就在瑞士完成安乐善终。第二天中午,爸爸清醒了。我问他:“爸,你已经死过一回了,应该不会再想去瑞士了吧。”他说:“当然要去!痛都在我身上,你们都没有办法体会……”

不希望最后一刻很狼狈

        爸爸一生中进医院很多次,头部、盲肠、胃部、腿部都开过刀,伤痕累累。从小他给我灌输的观念就是,他随时会走。他常常会说,如果遇到车祸或是什么紧急的事故,千万不要帮他插管,不要惦记,让他顺顺地走。
        活到这个年纪,他看过周围很多朋友插管、电击之后的状况,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做,他不想要那样,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想去瑞士实行安乐善终的原因。
        爸爸本身很乐观,这个能量也会传到我们身上。反而时常是我们很紧张,说“爸你要治哦”,他回答:“我这么老了,要治什么呢?”我们告诉他,没关系的,全家以你为重,他却说:“我不要拖累你们。”
        他要的是尊严,不要他不堪的样子被人家看到。就像他喝下那杯药的时候毫不犹豫,那是他性格中一直都有的勇敢,只要决定的事情,都会拼尽全力去完成。

两赴瑞士

        在瑞士有两家机构可以执行安乐死,一家叫Dignitas,另外家叫EXIT,全世界唯一一家能服务外国人安乐死的只有Dignitas。
        首先要缴300美金,成为Dig-nitas的会员,把病人在台湾的病历寄过去审核,执行安乐善终的资格是病人年满十八岁,并且被判定只剩下3到6个月的生命。接着机构会安排两次医生面谈,确认这是你本人的意愿,是意识清楚下做出的决定,第二次面谈时会定下安乐善终的执行日期。
        第二次去瑞士,原本定了6月6日执行仪式,是为了纪念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爷爷,但那天早上下午都已经安排了其他病人,一天最多只能两位。
        我们曾经问过Dignitas的工作人员,如果家属反对的话,病人还能执行安乐死吗?对方说,只有傅先生是我们的病人,只对爸爸本人负责,会100%尊重他。
        仪式延后了一天。7号早上11点,我们进了尊严屋,先签署文件,然后房间就可以随意使用,等当事人觉得自已状态准备好了再服药。第一杯是止吐剂,25分钟之后喝下第二杯致命的药水。
        头一天,爸爸就交代好,说要买鲜花和蛋糕,我问他买哪种,他笑着跟我说:“你们觉得好吃就好啦,开party在歌声中送我离开,都不准哭。”
        爸爸的最后一餐饭,吃了一颗鸡蛋,一点点蛋糕还有巧克力糖。有一点遗憾的是,他吃着鸡蛋,说:“哇!这最后一个蛋怎么这么好吃啊!”问我们还有没有,那时候外面有台湾的媒体记者在守着,我们也不方便出去再买。
        爸爸就说没关系,就这样啦,我们唱歌吧。我们一起唱了首《奇异恩典》,是他头天晚上自己亲自填写的歌词。
父亲靠在我肩上倒下去,呼吸慢慢没有……

不是鼓励自杀,而是多一个备选

        以前亚洲文化都会避免谈论死亡,但在父亲安乐善终这件事之后,很多人开始思考应该怎么好好规划自己的最后一段人生。有很多病患家属来问我们安乐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我们就把经验分享出去。
        从理智上讲,现代医疗会有一个界限存在。
        医生告诉我,对于癌末病人来讲,在医学上让他们只是活下去,有呼吸、有心跳是很容易的事情,现在的医疗完全可以做到。但是躺在那里不能说话、吃饭、走路,你觉得真的叫活着吗?
        很多人在台湾推广安宁治疗,也认可医疗到某一种程度的时候可以放手。我父亲就是安宁治疗的病患,但其实就是给止痛药吗啡,从四天一罐增加到两天一罐,吗啡会成瘾,对人的身体也会造成伤害,日渐衰落,不晓得什么时候死。
        安宁治疗,也被称为“尊严死”。推尊严死的医生在早期跟安乐死是非常划清界限的,我们现在讲的安乐善终并不是一般的安乐死,真正的安乐死是由医生注射药物到你的体内,而安乐善终在学术上叫“协助自杀”,是由病人自己完成这个动作。
        对于亚洲社会来说,比起安乐善终,安乐死是更为熟悉的一种提法。从严格学术意义上,二者之间的差别在于,安乐善终不是自我意识不清楚之下医生帮病打药下去,而是病人在自我意识清楚之下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据《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