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门监
◎李庆田
按常理说，我不会与他相识，即便我们生活在同一座都城里。我是大梁城的夷门监，说白了就是个负责看管城门的小吏。每天点卯上工，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看着人流从城门里进进出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极其无聊的工作。他是魏国最负盛名的的王室成员，因待人仁厚而赢得了众多门客的拥戴。他出门有宝马香车，狩猎可放鹰逐犬，生活得精彩又自在。在这个以财富和身份来判断一个人高低贵贱的世间，像他这样的贵族原本不会跟我这样的普通人产生任何交集。当然，我对贵族们也向来不以为意，他们那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礼贤下士的行为，在我看来是参杂了更多表演的成分。曾听说过赵国平原君为博取门客的信任，下令斩杀了自己宠爱的姬妾，而仅仅因为那名姬妾嘲笑了一位跛脚的路人。这般冷血地沽名钓誉实在是让我恶心至极。
多年来，我一直重复着这无聊且薄薪的职业，家贫如洗却不另谋出路，直到七十岁那年，我还是大梁城的夷门监。人一旦把事情做到极致，就难免会显得很另类，也难免会有流言蜚语在街坊邻居中口口相传：夷门监侯嬴的性子很古怪，要么是安贫乐道的贤人，要么是愚笨痴傻的疯子。
后来，他对我说他不太相信这种非此即彼的评论，跟我结交是因为他觉得我是个性情中人。他强调说，只有至情至性之人才能如此专注地投身于一件事情。说这话时，我跟他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无需惊讶，我们之间的交往始自于他的主动来访，而随着交流的加深，我也摒弃了对贵族的某些成见。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他派人带着一份厚礼前来拜访我，尽言欲求结好之意。我对此不置可否，冷冷地回绝了他的礼物，并对来人表达了不会无故接受别人馈赠的志向。事实上，我对他是素有耳闻的。他是当今魏王同父异母的兄弟，被分封在土地富饶的信陵邑。他文韬武略，门下养士千余人，威名之盛令诸侯国十余年不敢侵犯魏国。他不是那种骄奢淫逸的废材，与富家纨绔子弟有着天壤之别，可我不想在他面前显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几天后，他亲自驾着马车，空出左方的座位来迎接我。他下车施礼，言辞诚恳地说道，今天宴请宾客时，发现缺少一名德高望重的长者，寻遍大梁城皆言夷门监侯生有节操，故来恭请先生赴宴。街坊邻居见我受到信陵公子如此隆重的礼遇，无不感到震惊。我坐上了那个尊贵的位置，没有丝毫谦让，就像接受一个晚辈的邀请那样心安理得。马车行了不久，我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我说有个朋友，是集市上操刀卖肉的屠夫。我今天原本想去找他谈事情，不想因参加您的宴请而违背之前的约定。他看着我，温和地答道，既然是先生的朋友，想必也是高洁之士。正有幸随先生拜访。在我的指引下，他驾着马车来到了一条拥挤的陋巷。下车后，我跟屠夫朋友谈了很久，不时斜眯着眼睛暗中观察他的反应，他那样恭敬地站在肉摊旁边等着我，脸上没有显露任何不快。集市上很多人都看不下去了，对我怒目而视。他们以为我在故意拿信陵公子寻开心。我是故意的不假，但没有捉弄他的意思，我想试试他对朋友到底有多大耐心，到底有没有平等之心来对待他想结交的人。来到宴会上，他把我安排在了上座，当着众多王公贵族的面称赞我的贤德。酒至酣处，他起身为我敬酒，祝我身体康健、福泽延绵。
假如说在那之前，我对贵族们是否能真的放下身段来跟寻常百姓结交还持怀疑态度，那么在那场宴会之后，我已深深折服于他的真诚和雅量。尤让我感动的是他对我的心无所求。他不知道我有什么本事，不知道我是深藏智慧的谋略之士，而只是敬佩我的忠于职守、欣赏我的性情和节操。他不知道也好，当他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倾尽所能贡献自己的力量。
周赧王五十七年，秦国大举围攻邯郸城，企图一举灭掉赵国。赵国派使者来魏国求援。信陵公子历来主张合纵抗秦，再加上他的姐姐与赵国联姻，不忍见死不救，多次进宫请求魏王发兵救援。魏王摄于秦国的恫吓，只令主将晋鄙屯兵十万于边境，观望不动。信陵公子见魏王无意救赵，急情之下召集了数百名有勇力的门客，打算与赵国共赴死难，以殉亡他那抗秦制暴的政治理念。
夷门城墙下，我远远地看到了信陵公子他们决死出征的队伍。出城前，他要来跟我诀别，现在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一番礼数过后，我让他摒退随从，说有几句话要跟他单独谈谈。他原以为此行有去无回，他原以为我不过是说些勉励劝慰的话语，而绝没想到我竟会使他看到胜利的希望。
我说，用这数百门客去对抗秦军，如同把鲜肉投掷给饿虎，死得既鲁莽又于事无补。要解邯郸之围，唯一的办法就是调动军队跟秦军决战，而如今公子却得不到调兵的虎符，由此看来事情的关键在那虎符身上，魏王是否同意出兵的态度反倒在其次。
我见他似乎没听明白，继续说，只要公子能拿到虎符，不一定非要让魏王亲自授予你。听说魏王有个叫如姬的宠妃，曾受过公子的恩惠。公子可还记得，数年前如姬的父亲被仇人所杀，如姬为寻找仇敌线索，找了很多有名望的贵族帮忙，整整三年未能如愿。最后是公子您派遣门客四处打探，为如姬报了那血海深仇。如姬感念公子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倘若公子开口相求，如姬必肯冒险相助。公子拿了虎符，火速赶往军营，代替晋鄙统领魏军，与邯郸守军共战秦兵，成就不世之功。
说到这里，我停了停，想起另一件至关紧要的事。我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公子深通兵法，激励将士谋划作战之事自不在话下，侯某真正担心的是晋鄙。将军在外带兵，不会事事遵从王命。倘若晋鄙验合了兵符仍不肯交出兵权，而是派人跟魏王核实详情，事情就危险了。为防万一，可让我那位屠夫朋友与公子同行。他叫朱亥，是善使铁锥的侠士。晋鄙若能痛快地移交兵权，那是最好不过。倘若犹豫不肯，可令朱亥矫诏袭杀晋鄙，强夺他的兵权。
我说完了这自认为周密的谋划，等待着他的定夺。他没有说话，眼角处流下了悲伤地泪水。我问，事到如今，公子难道害怕了吗？他说，如姬盗符必受魏王责罚；晋鄙无罪被诛更是于心不忍。
在这个关系战略格局的谋略里，个人的生死不应该过多考虑。我对他说，要想出兵救赵，目前只有此法。公子宅心仁厚，相比邯郸城里的千万条性命，相比制止秦国东进，晋鄙一人之命无足轻重，如姬受些责罚又何足为道？我本该跟在公子左右，恕年迈不能随行。请公子放心，待公子接过兵权之日，侯某自会为此事做个交代。
信陵君的车骑起程了。我说过，我并不是什么品质高尚的有德之士。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凭着多年生活经验所积淀的智谋，为赏识自己的信陵公子排忧解难罢了。盗窃虎符、锥杀晋鄙，虽可助他完成救赵的重任，小节方面不免有缺失。这些全都出自我的主意，理应由我来负责。等我看到计策成功的那天，我会结束自己的生命为晋鄙谢罪，为信陵公子壮行。作者单位：现任职旺旺集团山东总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