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600 更新时间:2019-03-22

酒 话

        一个不算偶然的原因,几个在外地做事的长乐人回到长乐城。他们原先都是长乐中学的学生,现在又都在外地得意。所谓得意,是请教别人的职业时的常用恭敬之辞,这里如是说,则不仅是恭敬,还是描述。
         用得意这个词描述绝大多数外出工作归来的长乐人的神气,尤其是他们在街上行走时脸上那一片神情,实在是再准确不过了。得意的旧时同窗应当聚一聚,这样他们就聚一聚了。聚一聚当然要喝酒,喝了酒当然要受些酒精中毒,要讲些酒话,这样他们就讲了酒话。
        “酒话是不能乱说的。啧啧。”其中一个戴近视变色镜的说。他不停地啧着牙缝里的碎肉烂菜叶。
        “当然不能乱说。呃呃。”另一个戴近视变色镜的赶紧给了肯定。他不停地打着酒嗝。
        “是的是的,乱说不得。”也是戴近视变色镜的其余二人唯恐落后地表示。其紧张之状相当可疑,像在为自己洗刷、辩白。
        “记得啵?啧啧。江武谋,72班的江武谋,就为这个疯的。一九七五年,江武谋在南宁参加一个什么鬼会议,会议会餐,他喝醉了,就乱喊: ‘以后各位到了南宁就来找我,记好,我姓江,江青的江,武,武则天的武,谋,阴谋诡计的谋,江武谋!’这还了得么!第二天领导把他传了去,当即他就被吓得哭起来,哭呀呀的,疯了。啧啧。”
        “老婆早就离了婚,84班的哈丽华。”
        “对的对的。听讲是因为江武谋半夜三更摸进女厕所,挨人家抓出来,哈丽华才同他离婚。”
        “是的是的。就是因为疯了,他才去钻女厕所的。”
        “啧, 这个人疯也疯得没水平。疯起来干什么不得!啧啧!屙屎屙尿有什么好看,臭气熏天的……
        “我要是疯了,就先把我教的那个班上的两个王八蛋学生,一个是副市长的孙子,一个是百万富翁的仔,痛痛快快地揍一通,打他个一佛涅磐,二佛出世!呃,呃!”
        “好,为老阮敢于发疯干一杯!”
        四个人响当当地碰了一杯,十分豪气地干了。
        “啧啧,我呀,我要是疯了,就在台上乱唱乱喊乱跳。唱了大半辈子桂剧。总唱老不死的老生,腻到喉咙口了!”
        “对的对的。 我要是疯了,校对稿子我就乱来,对的改成错的,错的通通留住,乱校乱接排乱留空乱连页码,对的对的,索性不校对,一律签字付印!
        “是的是的。我呢,我要坐到厅长办公椅上去,命令厅长:你今天上午把这件事落实好,明天早上八点派车到我家,送我儿子上医院。是的,还要他也来逗我的儿子玩耍,我儿子骂他,还要他笑。是的,那辆皇冠归我用,要厅长给我开车门,扶我进去,手要遮着我的头顶,要这样,弯一点,优雅一点,要遮好,遮得不好,瞪他一眼,给客人递烟时故意漏过他!”
        这时 ,四个人就胜利地大笑起来,笑声很古怪。笑够了,胜利地碰了一杯,喊一声“干”,又干了。
        “对了 ,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做什么都要讲一个‘德’字。你们当老师的要讲师德,唱戏的有戏德,我们文人要讲文德,你们搞政治的呢?德政还是政德?对的对的,喝酒的有酒德,疯了,要讲疯德。”
        “疯了还讲疯德,那还是什么疯子?”
        “怎么不讲,有的疯子去抢人家的东西吃,有的当起大街屙尿,有的去摸女人,有的就比较文明。这就是疯德。”
        “啧,有高低文野之分?”
        “呃,可以这么说,有恶疯子和善疯子之分。”
        “对的,你们说,你们作恶疯子还是善疯子?”
        “我作恶的,是的,鬼怕恶人,我疯了就去揭发我们厅长,他有两回受贿,我亲眼见的,百元一张的,信封装,厚厚一沓。我实在不愿撞见这种事,背时才撞上。我晓得厅长已经认为我是一个祸根,时时想除掉我。我疯了就去揭发,去喊,去中纪委告他!”
        “啧,你又没证据,处理不了他,要你反坐。”
        “坐个屁!老子是疯子。”
        “对的,要恶。我疯了也要做恶疯子。我就把那些写撒谎文章的、写马屁文章的,一个个罚他们跪下来,撒谎的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下流坯就自己脱裤子示众。
        “呃,我呢,我想做一个善疯子。第一件事就是取消重点中学、重点班,非重点的学生、老师太可怜了,不平等!
        “不行,你疯了也做不到这一点。不然,照你这样说,真是疯力无边了。这样我也可以说等我疯了就提工资降物价,提前小康,还……啧啧,一九五八年说的, 今天吃社会主义的饭,明天喝共产主义的酒,那才是大疯哩!结果怎么样?”
        “呃,呃!看来,还是要恶。我疯了就去赶走那些批条子钻进我们重点中学的小崽子,反正我疯了,就骂他们的老子,批条子的头子,一个个地点出来,大曝光!”
        “啧啧,我若是疯了,还是前头讲的,我就在台上乱唱乱喊乱跳,不是骂娘,是撇开那点假剧本假导演,把眼见的心想的听闻的,还有的亲朋戚友、三姑六婆,要讲要申诉曝光。动真格的!爽神不爽神?”
        “爽神,爽神!”
        “爽神就干完这杯酒!
        次日。四个老同学要分别了。他们要分别回到四座城市去得意,所以就得意地由各自的亲朋戚友浩浩荡荡地送往火车站去。这样的送行场面真正是兴奋而又得意,在此不必细说。这四位在站台上瞅了个空,摆脱了亲朋戚友的包围,聚在一起说了几句都认为必须说的话:
        “昨晚上都喝多了。是的,喝多了。”“那些话就当没说。酒话是不能乱说的。”其中一个戴近视变色镜的说。
        “对的对的,不能乱说。”也是戴近视变色镜的其余二人唯恐落后地表示。其紧张之状相当可疑,像在为自己洗刷、辩白。
        他们经过这一番紧急磋商,达成决议: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那些酒话就从来不曾说过。由于通过了上述决议,一趟列车就进站停稳了,车站广播及时地响起:
        “长乐车站到了,长乐车站到了……”(摘自《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