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梦到徽州
◎刘 昭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汤显祖
许是梅子黄了，这雨一直下个不停。幺妹，还是像往常一样，一大早便搬着板凳坐在门口，这只板凳差不多跟她的年龄相仿，磨损的花纹跟裂口的木头就像是她的那颗心，伤残而又沧桑……
其实我们不应该再叫她幺妹，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太太，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镇上那个明艳俏丽的小丫头了。
幺妹静静地看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由点到线，轻扣在青石板的道路上，厚厚的苔藓，一不小心就会让你撞个满怀……
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身上的薄衫刚刚穿上，天天渐渐变暖。石板上的青苔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幺妹早早的就听说今日镇上要举办一场大型的庙会，甚是热闹。她苦苦哀求阿爹带他去，可是阿爹就是不同意。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未出阁的姑娘怎敢抛头露面？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小姑娘，更是不敢带出门。
外面人们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幺妹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不行，我一定想办法出去”。虽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但幺妹也算是知书达理的孩子，诗书礼仪自是懂得，“女子不该在外抛头露面”，阿爹总是这样对她说。但是，处在青春年少的幺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跟向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怎会让她在这里“坐以待毙”？
于是，她把她那头乌黑的秀发拢起来，带上阿爹外出时经常带的礼帽，穿上下人的衣服，乔装打扮一番，蹑手蹑脚地跑了出去。
徽州的村镇多半都是这样，粉墙黛瓦的马头墙，小桥人家倒映在湖上，走在这里，就仿佛进入了一幅水墨画卷之中。纵横交错的巷子，稍不注意，就会让人迷失方向。幺妹怀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既紧张又激动。
“哎呦……”被苔藓绊了一脚，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四脚朝天”了，这时一双宽大温暖的双手拦住了幺妹那纤细的腰肢。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帽子丢了，一头乌黑的秀发随风飘动，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有惊慌，也有羞涩，脸颊的一丝红晕就如同白墙黛瓦里一抹嫩嫩的红。四目相对的刹那，一瞬间就注定了一辈子。
幺妹也不过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光景算不得很好，他亦是贫家少年，人却长得清爽秀气。梅子成熟的季节，他挨家挨户吆喝，幺妹一听到他的声音，便早早地在巷口等待。
他远远看见她，挑担的脚步，会错乱得毫无步骤，却装作若无其事，依然彬彬有礼叫她一声：“幺妹”。她笑着点一下头，心跳如鼓。这便有了默契。再来，他远远地笑，她远远地迎。于是，空气都是甜蜜的了。
后来，他说：“幺妹，你是镇上最漂亮的丫头，等我，我一定会来娶你……”。他去了南方经商，为了娶她，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
他走的那天一样，月亮圆圆的，挂在村口的老树枝上。幺妹说：“我是你见过最好看的丫头，你不回来，我哪里也不去，我等你，就在村口的老树枝下等你……”
她等啊等，盼啊盼， 三年倚门望，却没望回他的身影。石板上的青苔厚了一层又一层……不知又过去了几个三年，她水嫩的容颜，渐渐望得枯竭。
有消息辗转传来，他被抓去做壮丁。他死于战乱。她是那么的悔啊，悔不该放手让他去南方。从此青灯孤影，她把自己没入无尽的思念与悔恨中。时光匆匆，幺妹终于等成了老婆婆，岁月沧桑的手，褶皱如同牌坊上的青苔。
新安江的水就是女人的泪，幺妹摸过的墙开了缝，纳过的鞋底张了嘴，可那弯弯的一轮月牙儿却再也没有圆过。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经历了最为“动荡不安”的年代。一个地主家的漂亮姑娘到底在那些岁月里经历了怎样的批判跟凌辱，我们无法想象，但是我们惊讶的是即使遭遇不幸，她依然坚强明亮地活着，似乎比一般人都要有生机与活力。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
那一句“等我，我一定会来娶你……”也许是她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吧。
后来，幺妹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件。一夜之间，她突然间魔怔了，疯癫了，一会哭儿，一会笑，嘴里念念有词，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满头的白发凌乱在风中……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幺妹这个样子，她真的疯了！
我们都不知道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他还活着？他在台湾是不是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儿？这些都只是人们的猜测。我们只知道，从此，那个等了半个多世纪的幺妹彻彻底底地疯了……
“前世不休呦，嫁到徽州，十三四岁呦，往外一丢，昔世夫妻哟，七个日头，牌坊底下呦，妹不走……”独具徽州特色的曲调在烟雨蒙蒙的季节再次唱起。歌声是那样凄婉，那样心痛。
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而不来。
那是梅子黄时雨，遗梦到徽州。
那是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作者单位：曲堤镇中心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