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45 更新时间:2019-08-19

小说连载:女儿滩

鞠 慧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上来了,就在村头那棵大柳叶树的杈上杈着,细细弱弱的,一张小脸像是刚从沙里扒出来的样子,闪着朦朦的土黄色。
        差不多已经僵直了的老六,隐约觉得肩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转过头。突然,老六觉得全身像是触了电般“嗖”地一下从头顶冷到了脚后跟。模糊不清的月色中, 身边这个白衣白衫的人,不正是死去了十几年的老河吗?矮矮的个子,微驼的背,连头顶上那撮“少年白”也依稀可见。老六在转头的一刹那,见那双圆圆的眼睛里火一样的东西朝他 喷过来,他感到了五脏六腑一阵彻骨的灼痛。只一瞬,他看见老河伸展开双臂,蝴蝶一样轻轻飘了起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朝着月亮飞过去,只一眨眼的工夫,他便飞得无影无踪。拍拍胀痛僵硬的脑袋,再揉揉罩了浓雾般的双眼。月亮上面的那个影子,萤火般明明灭灭时隐时现。任老六怎样努力,也无法真实地捕捉到那个影子。
        老六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那小院的。回到家,他躺在床上三天没起来。
        身体稍好些的老六,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去求老棒。虽然上次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可除去他,秋兰还能听谁的呢?
        待老六急慌慌穿过河滩爬上大堤来到老棒的小屋门前时,一把大锁,让他的计划泡了汤。在紧闭的门前呆立片刻,他正想往回走,脚边门缝里的一点熟悉的红色吸引住了他的视线,蹲下身子望过去,门里的地上,并排躺着两袋长寿糕。很显然,是        从推开的门缝中塞过去的,其中一袋的角上,“糕”字翘了起来。
        秋兰心中存着的,依然是老棒!她看不上我,一直都看不上我!
        可是,老棒心里存着的,是他失踪多年的媳妇啊!
        老棒媳妇的娘家在滩外的镇上。
        那年,过完了大年,人们的头等大事依然是闹鼓子秧歌。苇子圈的鼓子秧歌,在这一带是很有名气 的,年前,各村就早把请帖送了来。从正月初二到十六,他们每天要串两三个村子,每到一处,鞭炮声、锣鼓声便响成一片。
        老棒的媳妇就是在看了苇子圈的鼓子秧歌之后,被头伞老棒给迷住的。当时,她家里人嫌老棒家穷,死活不同意。她不吃不喝、寻死觅活,非老棒不嫁。后来,她娘终于动了心并试着去说服她爹,可无论咋劝,她爹只有一句话:想嫁给滩里那个穷鬼,行,到死都不要再登这个家的门。
        娘的泪水,铺就了女儿通往滩里的路,却终究没能感化她的爹。最后,她终于不顾一切地嫁到了滩里,嫁给了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的冷面头伞老棒。
        日子久了,她才知道老棒除去领伞之外的另一面,那就是犟得不近情理。比如种白菜,别人都说傍黑天栽白菜肯活,他非要说应该早晨起来栽。如果是别人说他,他会一拧头说一句: “这么着准行!”便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如果是老婆说一句“自古都是傍天黑栽白菜”,他准会铁青着脸扇过来一巴掌。开始,老婆忍着不敢哭,只躲到没人的地方悄悄流泪。后来,那小蒲扇样的大手越扇越顺当,有事没事便扇过来。比如老婆熬的粥太稀或太稠,咸菜切得太粗或太细等等,他都会先把碗连同碗里的东西毫不犹豫地扔到门外边,然后再在老婆的脸上重重地补上一巴掌。拿他的话来说就是,女人是男人胯下的马,你骑着打着她才听话。对女人,万万娇惯不得。
        那年春末,发大水,庄稼都淹了。老棒守在堤上,三天三夜没回家,刚生完芳草不久的老棒媳妇去给他送饭。当时,他正趴在堤上耳朵贴着地面各处听着动静。在这方面,他也是高手。那年发大水,他就是这样耳朵贴着堤面一段段仔细听,结果凭细微的声响,他找到了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蚁洞,从而避免了一场灾难。为这,上级曾奖给他一张奖状,那镜框一直挂在他的小屋里,为那间守堤人的小屋添了不少亮色。当芳草娘送完饭过了一段时间又来收碗筷时 ,见饭还没动,她便走到他跟前说:“饭菜都凉了,等吃完饭再听不行吗?”老棒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步跨到老婆跟前,不由分说照着那张削瘦的脸就是两巴掌,“娘的,用你瞎管!我饿了还不知道吃饭!”芳草的娘同以往一样一声没吭,用手捂着发烫的脸,流着泪下了堤。
        从那以后,老棒再也没见到自己的老婆,刚出生还不到两个月的芳草,也就成了个没娘的孩子。
        在当时,芳草娘的突然失踪,曾经是这一带一个很轰动的话题。她走得很平淡,没有任何迹 象。秋兰在她走的那天上午还见过她,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那时,正有一个鸭贩子住在村里,所以后来有说芳草娘是跳河死了的,也有说她是跟那鸭贩子跑了的。到底是怎样,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老婆失踪后,老棒更加不回家。芳草已由秋兰代养,儿子土豆跟他住在那间守堤人的小屋里。直到孩子们大了些,那个早已变得破败不堪的家,才又迎来了它的旧主人。  (三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