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23 更新时间:2019-09-02

小说连载:女儿滩

鞠 慧

        燕子强装出欢笑,泪水却也早已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托了一条印花床单迈进来的春柳,见到这情景,也忍不住同他们搂抱在一起,哭出了声。
        这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在同一座房台上的女孩,二十年来,一直是有快乐共同分享,有忧愁一起担当,可等到明天,她们这个整体的三分之一,就要被别人娶到另一座房台上去,去过一种对她们说来有些神秘莫测的日子。此时此刻,她们每个人的心情,实在是用语言难以来表达,惟有流淌着的眼泪,或多或少地道出了些她们的心声。
        房门被“哐吧”一声推开,三双朦胧的泪眼同时望过去,见是芳草的干娘秋兰,抱了一套家织布的被褥走进来。
        对这桩婚事,干娘虽然也持着或多或少的不赞成态度,但她并没有过多地对芳草加以阻拦。或许是因为她和芳草一家人的特殊关系,也或许是十几年的寡妇生活,把她的感情世界给磨得粗糙麻木了。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芳草的爹老棒,这个整日沉默如河滩般的人,一旦他认准的事,十头牛也难以将他拉回来,他的倔犟,在这远近是极闻名的。然而,就在芳草出嫁的前一天傍晚,踏着晚霞回到家的老棒,又一次重复了他前几天对芳草说过的话:“你觉得该嫁到郑家去,就去吧,别像你娘。日后有啥磕磕绊绊的,回家来说说道道,也就过去了,千万别像你娘!”爹说完这话,似乎一下苍老了许多。芳草看着爹有些陌生的背,泪水猛地涨满了眼眶。
        芳草一夜没有合眼。晚上,送走依依不舍的燕子和春柳,送走强装笑颜的干娘,芳草掩上了小屋的门,躺倒在土炕上,泪水禁不住又静悄悄流淌下来。
        哥嫂是不会到这小屋来的了,哪怕是来看她一眼。爹在堤上他的小屋子里,明天她离开这个家 之前,爹也不可能再回家来了。自从第一次对她说过那番话后,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动不动就发脾气,连泼辣能干啥都不怕的嫂子,也不敢轻易跟他搭腔。
        此时,爹闷在他的小屋子里,在想啥呢?是在恨那个将娘拐走了的卖鸭子的南方人呢?还是 在恨打在娘脸上的那重重的一巴掌?是娘早就想离开爹还是真的被爹一巴掌打跑的?娘是在河里水涨得正猛的时候走的。那时,她生下来还不到两个月。娘的模样,她只在梦里见过。每年的汛期,爹都一刻不停地眼巴巴守在黄河边上,除去守堤人的职责之外,是在期待着娘的归来吗?娘,二十年了,你就不想家,不想你的孩子吗?爹的脾气是太倔,可你咋就舍得下你的亲骨肉,说走就走了呢?娘啊,你在哪啊,你咋就不来看看你的孩子,哪怕看一眼……泪水打湿了枕巾,芳草不去擦,一任它静悄悄流淌着……那年,是三岁吧,过大年,瞅着干娘给做的花条绒布棉鞋,像是突然想起来般冲着爹直喊着要娘。正切着冻白菜的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她不罢休,继续哭闹。爹终于不再沉默,“砰”地扔掉手中的刀和白菜,一步迈过来就把她倒提着夹在了胳膊底下。之后,她被爹摁倒在土炕上,鞋底子噼啪不停地 抽在她的屁股上,她哭嚎着,在爹的大手底下拼命挣扎着,直到再也不能扑腾。那年过年, 她无法坐下吃饭。睡觉,也只有趴在土炕上。爹打完她后抱着头蹲在地上,牛一样地哭了整整一个上午,任谁劝也不顶用。那是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她。爹痛哭,在她的记忆中,也是惟一的一次。从那,她再不敢提“娘”这个字。娘,娘啊!心中呻吟着,无声地喊出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字,她直觉心痛得紧缩在了一起。血噼啪滴落到泥地上,那燃烧着的红色,直灼得眼睛生痛。她任泪水流着,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一动不动。娘!娘啊!……全福,你是守在爹的病床前吗?爹就你一个儿子,他就要走了,你能挺得住吗?这些日子,你受苦了。镇政府那个位子,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在哪干好,还不都是一样?我从小命苦,嫁过去就靠你了,你在单位上好好干,我在家里种好咱的地,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即使赶不上泠麦蒿,赶不上于东海,也要混得像模像样的。……东海,我明白你的心,对不起,我忘不掉 咱们在同一张桌上的那些日子,也忘不了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确实是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啊!
        芳草思来想去,时而落泪时而大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脸前黑漆漆模糊不清的房檩,二十年 来的酸、甜、苦、辣,过电影样一一从眼前闪现。直到北屋门重重地响了一声,她才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
        嫂子“咚”地推开了小屋的门,把手上拿着的一身衣裳往炕上重重地一放,一句话也没说 ,扭头便朝门外走去。
        借着昏暗的灯光,芳草怕烫一样拿起炕上的衣服,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是嫂子结婚的那天,亲戚们送的最重的两份礼:一块海蓝色麻纱和一块小红花真丝麻布料。 (四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