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儿滩
鞠 慧
“老棒，你不是人！我早晚要把这笔账和你算清楚！”秋兰含泪冲出了老棒的小屋，跌跌撞撞地朝滩里走去。
老棒依然呆立着，心中，却如冰下的洪水般汹涌、翻滚着，两个女人的面孔，在他眼前交替闪现着，两双眸子里，都蓄满了泪水，两张面孔上，都留着他的指印。这只手，我打跑了芳草的娘。还是这只手，我又打跑了芳草的干娘秋兰。老棒悔恨的泪，在心底流淌。
油灯的火焰跳荡着，像是在招唤着他。一咬牙，老棒把只曾经打过芳草的娘又打过秋兰的手，放在了火苗上。
豆大的汗珠，从老棒黑红的脸上，从他依然结实、健壮的前胸、后背，一串串地滚落下来，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烧烤着自己的那只手。
肉体彻骨的疼痛，并没有让他心上的痛楚有丝毫的减缓。任灯火烧烤着自己的那只手，他一动不动……
含羞忍怒的秋兰，一步步朝着房台走去，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淌下来。她不去擦，一任泪水顺着面颊一串串滚落。多年来深藏在内心的那份爱与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随着老棒打在她脸上的那重重的一巴掌，变成了恨，她的心，在这情感的转变中疼痛难忍。老棒，我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秋兰在心中恨恨地想。
可是，他会不会因为这一巴掌而想不开呢？他是失手，是有手无心吧？凭他那脾气，一旦后悔了，他会不顾一切地惩罚自己的。
秋兰是深知老棒的脾气的，此刻，她又不由地为老棒担起心来。他会不会做出啥过头的事来呢？秋兰的脚步迟迟疑疑地停住了。哼，你这样的驴脾气，也该吃点苦头了！秋兰这样想着，被老棒打过的那半边脸又火辣辣地疼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捂了那半边脸，她继续朝着房台走去，心中，却总是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她觉得心有些慌慌的。这个倔头，万一想不开呢？要是真出点啥事，后悔可是都来不及了呀！想到这儿，秋兰犹犹豫豫地转过了身子，脚下踉跄着，朝大堤走去。
秋兰的半边脸在痛，她的心也在痛，可是，她不能不去看看他，她放心不下他。每往前迈一步，她的心都真真切切地痛一下。
怯怯地推开了那扇变得格外沉重了的门，秋兰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住了。大叫一声，她猛地扑上前去，从燃烧着的油灯上，拉过了那只焦黑了的手，双手捧住，泪水再也忍不住，一串串洒落在那只淌着血的手上。“你，你这是何苦呀你！”秋兰早已泣不成声。
老棒依旧铁青着脸，咬紧牙关，他一声不吭，他怕自己一张嘴眼泪就会落下来。他就这么紧紧咬住牙，一任感情的狂涛在胸中撕咬、激荡……
小屋的门半掩着，芳草一步迈进去，才看见干娘坐在炕沿上，眼睛红红的。
实在讲，芳草是希望干娘能和爹走到一起的，但上一辈人的事，她又不好过多地去说，只好由着他们自己往前走。爹这样的倔脾气，凡事不听劝，弄不好，他更会一犟到底的。哥哥结婚后，嫂子多次提出让爹不要再守堤了，回家来住。现如今日子好过了，发的那点补贴已不顶用，不如回家来，想干点啥就干点啥，免得让人家笑活儿子和媳妇不孝，容不得老人。“别人爱说啥说啥，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小屋里。你们想尽孝心，等我死了把我埋在这 小屋旁边就行。”爹翘着胡子吼着，吵架一样。潜意识里，芳草也希望爹能等娘回来，这个家重新团圆，可都二十多年了，娘还能再回来吗？再说，干娘一番真情，难道就这么付之东流吗 ？
爹见芳草进来，只应了一声，就拿起身边的小凳，一言不发地朝门外走去。芳草已习惯爹的脾气，也不在意，便同干娘说起话来。
“芳草，跟干娘说句实话，你相信你娘还能回来吗？”
干娘盯着芳草的眼睛，不紧不慢地问。芳草一时愣了，她没想到干娘会问这个，她望着干娘，一时 不知说什么好。她当然盼望着娘有一天能回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想法日甚一日。她甚至想象着娘花白着头发、满脸憔悴地站在她面前时，她会猛地搂住娘的肩头，母女俩痛哭个 够。然后，她把娘让到炕头上，端给她吃，端给她喝，再给娘缝一套新衣裳。自己跪在炕上 ，拿梳子一下下将娘被风吹散的头发梳理顺当。她要让娘安安稳稳地度过这后半生，不再漂泊，不再有伤痛。每每这样想时，她的泪便不由流下来。可是，娘真的还能回来吗？
干娘等不来芳草的回答，便继续说着：“你爹的脾气，是难改了。他说话太难听，整天板着个脸。可是，他没有歪的邪的，想干啥，就尽心尽力地去干。你没见他管的这一里地的一段堤 ， 路面平整得镜子一样，那堤两边的树，比别处的也格外长得旺，大热天的，他能到河里去挑水来浇树，除了他，谁能做得到？上级年年评他当先进，也应该。可是，他这个犟脾气，是谁也说不了的。”
“别人说，俺爹更不听，你说，他还听点。”（六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