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21 更新时间:2019-10-24

女儿滩

鞠 慧

        芳草看呆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沸腾着的水面。泪水滴落在手臂上的啪嗒声,把她惊醒,抬眼望过去,不远处站着的,竟是干娘。这么多年的风霜雪雨,干娘也见老了,从前那如瀑的黑发,在不知不觉间,已被岁月镶上了 一层朦胧的灰色。间或有一根两根的银丝,时隐时现。
        女人,生活在滩里的女人们,就该被那道高高的堤圈着,生儿育女,为吃穿为房子奔波一辈子,直到老死?
        雨还在下着,涨满堤的浑黄河水,被雨雾严严地罩住了,那份轻狂,那份喧啸,被深深地埋藏在了浪涛之下。浊浪在河的底层涌动着、翻滚着、呜咽着,孕育积蓄着能量。
        堤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并未因风雨的抽打而退缩,他们在风雨中奔跑着,用背上的沙石袋和肩上的树枝捆,使大堤上面的子堤渐宽渐高。山一样的浪头,怪兽般吼叫着,跳跃着,奔 腾着朝大堤撞过来。宽厚坚韧的堤,伸展开的巨大臂膀般,默默地承受着这不停顿的冲撞、撕咬与踢打。黑压压的浪头,滚过来又滚回去,与堤相撞溅起的气浪与水花,一下就把堤上的人推个趔趄。
        一号洪峰到来的第一个夜晚来临了,满河满谷的巨浪,互相冲撞着、厮打着,起起伏伏的水面上,像是挤满了无数头不停地怒吼、争战着的巨兽,那震耳欲聋的声响,那腾跳、翻滚着的巨浪,似是把整个空间都塞得水泻不通,连堤上的人和到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它们面前,竟也显得从未有过的弱小。
        站在堤上,芳草朝苇子圈的方向望过去,夜色中,大小苇子圈的房台,竟被浪头掩在了身后,无论怎样辨认,也难以找见房台的影子。芳草的心疼痛难耐,东海,你怎样了?你能挺得住吗?
        这个夜晚,从未有过的漫长。一号洪峰,不驯的怪兽般,不歇气地折腾了整整一夜。所幸的是,大堤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险情,一号洪峰终于顺利通过,跌跌撞撞地朝大海奔去。
        人们疲惫的身心还不曾来得及松驰一下,二号、三号洪峰又相跟着来到了。堤坝的守护者们,用意志,用力量,组成了一道不可摧的屏障。每一分,每一秒,人和水都在搏斗着,互 不相让。
        终于,黄龙败下阵来。
        风停了,雨住了,太阳从东边的水面上怕羞一样慢慢地露出了那张苍白的脸。担任警戒的人们发现,黄水一点点地往下退去。河道里小山一样的浪头,也像是疲倦了般渐低渐缓。
        县上来的徐组长,三天三夜没合一合眼,透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一根根肋骨,透过衣服显现出来。上面来的领导,见河水在缓缓地往下退,也都透出了一口气。那天中午,镇上的食堂送饭来的时候,他们第一次各自找块干燥点的地方坐下来吃。十几分钟后,炊事员等着他们来添饭,可左等右等总不见有人来。他走出窝棚各处找找。却发现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地都睡了过去。
        大家都一直轮流着值班,搬运抢险物资,身心也皆疲惫到了极点。上级决定,县上和镇上的同志继续值班,尽最大限度地将群众替下来,轮流着休息。
        东海随给他送给养的船到堤上来过,人们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候着他。文隽挤到跟着,搂住东海的胳膊,又是笑,又是跳,又是抹眼泪。芳草在远处望着他黑瘦了许多的面孔 , 想象着他所经历的与死神对抗的每一分钟,和小兔诞生时内心所生出的希望。在生与死的 抗争中,最终,他胜利了。东海,你是好样的!芳草的眼睛湿润了。
        洪水来得迅猛,消退得也快。短短几天工夫,大水眼见着落下去,滩里的小树,已露出了稍头。涨水时久不露面的太阳,日日高悬在河的上空,刺目的光线,热辣辣地洒下来。
        堤上窝棚里的人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牵挂着滩里的那个家。满载着饮用水和吃食的船,一趟趟地往返于大堤和房台之间。靠了东海接应,人们有些艰难地爬上了房台,急不可待地往家赶,家里的一切,系着人们的心。
        芳草是一个人回到滩里的。站在房台上迎接着归来的人们的东海,微笑着对她点点头,招呼道:“回来了?”芳草应着,她本想问他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养殖场的种兔是不是都已经安全地产下了小兔。她一直觉得有许多话要问他的,可一旦见了面,她又觉得两心相印,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芳草往家走着,心里烦乱不堪。本来,全福早就说好回滩里的时候,他跟芳草一块回去,帮她收拾一下家里。可是,拆窝棚的那天,芳草到供销社去喊全福,却见他早已又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大水期间,镇上发了禁酒令,今天刚解除,不知道他又跑哪喝了一场,是别人送他回来的。”小段的话,一句句敲击着芳草的耳膜,芳草欲哭无泪。他的坏毛病,真的是改不掉了,这样的日子,何是尽头呢?芳草啊芳草,你当初横下一条心,非郑全福不嫁, 可到头来,你到底爱他个啥呢?倜傥的外表下,他的灵魂是什么?芳草,你想过吗?击打着自己的头,芳草在心里大声地问着自己。
        芳草一步步艰难地独自往家走着。公爹要在镇上的学习班学习几天,听说是与搬迁有关的事。
        早晚也是搬的,不如早点搬出去,也早些有个计划。如果今年春天搬出去的话,全村人也不会受这个苦。还有东海,为了那些法国种兔,简直是从死神的脚边走了一遭啊!东海真是好样的,听说他饲养的种兔,已全部安全地产下了来到中国后的第一批兔仔。兔子是一种娇贵的动物,怕搬迁,怕惊吓。自法国远道而来的颠簸,加上洪水的侵扰,何况又怀了兔仔。东海科学又细心地让它们度过了这一非常时期,并顺利繁衍。这其中的每一件,肯定都不是一般人能轻易做到的。
        环视屋子里的一切,芳草愣了一下,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桌、椅和床之类家具,也都长出了长长的绿毛。所幸的是屋子倒没受到损害,只是有些墙皮脱落了下来。趁了晴天,还是快点晾晒吧。
        芳草费力地一件件往外拖着家具,汗水爬满了她有些黄瘦的面孔。趁家具在外边晒着,芳草 想和点泥,把墙皮脱落的地方糊一糊。抱来些麦草,她有些费力地捣着泥。连日来的劳累, 让她的体力消耗很大,再加上怀着身孕,她愈加的感到疲累不堪,真想啥都不管啥都不干了 ,躺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家里的这些事,她不管,又有谁来管呢?想到这里, 她在心中不由又有些怨恨起郑全福来,这样缺乏责任感的人,还算是个男人吗?
        泥水溅得芳草满脸满身,她也不去擦,只是机械地一下下捣着泥。
        一双有力的手,把芳草手中的三齿夺了过去。芳草抬起头,面前站着的,竟是于东海。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芳草一点都没有觉察到。
        原来,东海放心不下芳草,偷空过来看看,看她是不是有吃的,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他只想 来看一眼芳草,问一句就走,他不想给芳草惹麻烦,可当他看到芳草那疲惫的身影在一下下木木地捣着泥时,他的心被深深地剌痛了,想也没想,抢前一步夺过芳草手中的三齿,他头也不抬 地干起来。芳草愣了片刻,走过去,想帮助东海一起干,被东海有些粗暴地一下拨拉到了一边。直到捣完泥又把墙抹完,东海只是拼了命地干,却没有一句话。他的心,在流血,为了他深深爱着的芳草。可是,面对着芳草,他又能说什么呢?
        干完活,手都没有洗一把,东海便离开了芳草的家。临出门前,他转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芳草,只说了一句:“芳草,你要多保重自己。”便匆匆迈出了芳草家的门坎。
        痴痴地望着东海的背影,芳草的泪水,在心中流淌着。 
        村支书老六在镇上参加完学习,便马不停蹄地往苇子圈赶。
        水虽然已退回了河道,可滩里依然湿着,大大小小的水洼,随处可见。太阳照下来,或圆或扁的水洼便镜面般一闪一闪地亮着。
        老六穿了高筒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淤泥几次将他的雨靴粘住,差点摔倒。他一 边用手中的干树枝不停地刮掉粘在鞋底上的黏黏的淤泥,一边咕哝着骂骂咧咧。
        不远处,穿了一双大红雨靴的文隽,手提了柳叶条编的小篮,正领了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们 , 笑着、闹着,在浅水洼里捡着鱼虾。每捡到一条,那清脆亮丽的欢呼声,便在湿润润的滩里 响起。
        老六像是受了些感染,焦虑的心情,似是稍好了些。
        “六叔,刚回来呀?”文隽脆声声地招呼道。
        “啊,刚回来。拾了那么多鱼啊!”老六应着,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这路,不好走吧?”文隽歪着头,有些调皮地望着他。
        “可不,太难走了。就这几步路,我都走半个多小时了。你看,这汗也早出来了。”
        “那你还不同意搬迁,是这路还没走够吧?”文隽说完,冲老六做个鬼脸,然后领着孩子们 ,欢呼着扑向另一个浅水洼。
        “这孩子!”老六无奈地摇摇头,踉跄着,继续往房台奔,心中的焦躁,不禁又浮上来。
        总算爬上了房台,老六顾不得回家,便绕着房台,前前后后地看起来。
        经了这场洪水,房台是眼见着瘦小了不少。冲河的那一面坡,一道道的沟壑,累累伤痕般随 处可见。老六弯下腰,从沟中抓起一把沙土在手中,泪水,从纵横交错的脸上慢慢爬下来。 
        往家走的时候,他的步子明显地有些东摇西晃。咬紧牙,他终于迈进家门,只觉得双脚灌满 了铅似的,一步也不能再迈了。
        躺倒在床上,眼前总是高大、结实的房台,是房台下边蓬勃地生长着的庄稼,可是,一场大水……唉,照这样下去,这座房台,还能经得起几回这样的打击呢?村里的那帮青年人, 又总吵吵着搬出去。唉,自己是老了,想扩建房台,也力不从心了。再说,垫房台,的确不是件易事。全福正年轻,可是,他又顶不起来。这几天,他到供销社找过他几次,就找见一回 ,还是醉醺醺地瞪了眼不买他的账。郑家,就要完了吗?不行,得替全福想想出路。老郑家 ,就靠他了。
        老六这一倒下,就又起不来了。洪水对房台的冲刷,全福的不成器,都让他的心不能平静。 
        全福回来过一次,依然是不很清醒的样子。
        芳草一见全福这副模样,不由有些气:“你整天这么不知道东西南北的,你可是就要做父亲的人了。”
        “谁规定做了父亲就不能喝酒啊?我喝酒,花的是我的工资,也不是你的钱,你叨叨啥?” 全福头一斜,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想起上次的事,芳草觉得额角隐隐痛起来。为了腹中的孩子,忍了又忍,她终于没再说什么。 但心中,却是憋闷得难耐。唉,这样的人,跟他,又能争出个什么来呢?芳草在心中宽慰着自己。只有在整个身心都沉浸到她所喜爱的草编地毯中时,她才会暂时忘却这恼人的烦忧。
        全福仰头朝天吐着烟圈,一副目空一切的模样。芳草忍住气,不去看他,低头编着地毯。全 福吸完一支烟,欠起身来倒茶。随着他身体的扭动,一张纸条自他的背上飘下来,悠悠地落在了芳草的脚下。芳草侧目望了一眼,她捡了起来。只见那上面用近似于篆书的字体写道:真的是爹亲娘亲不如酒亲吗?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郑全福,你的自制能力再差,能差到不如一只狗乎?你的幼儿园老师于即日即时即分背面的三行字,用括号括着。
        把手上的纸条用力拍在全福面前的方桌上,芳草直笑得泪流满面。全福望望大笑不止的芳草 ,又看看桌上的纸条,半张着嘴呆愣在那儿,木偶一样。 (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