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滩
鞠 慧
因为路不好走,陈技术员一直没有来。定下的活,已经编完了。过去都是陈技术员发下样品 来,大家照着干。这回,我也干一回样品试试!这样想的时候,芳草心中蓦地涌起一种久违了的激动。按照自己的经验,加上她的想象,一块块形态各异的草编地毯在她的手中诞生。即使他们不要,放在自己家中,也挺有情趣的。芳草这样想着,心情明显好起来,手中的草辫 ,舞蹈般翻飞着。
待陈技术员穿了雨靴来到苇子圈时,芳草按照自己的心意制做的“样品”已达十块之多。陈技术员咋一见,也惊喜得不得了,只是说外贸部门不知道能不能通得过。
陈技术员把那十块地毯都拿走了。芳草心中有一丝期盼,又有一丝不安。
十天不到,陈技术员来通知她,她制作的样品,经省外贸系统和外商联合评定,全部通过, 被指定为出口产品。
这是真的!我也能设计制作样品了?!
芳草一时竟有些眩晕的感觉。
苇子圈的闺女媳妇们,纷纷来到她家,跟她学习编新的花样地毯。芳草这个不收学费的老师 , 不论哪个找到门上来,她都一样教得认真、仔细,就连以前恨她公爹连带着恨她的人也会编 了。村里的闺女媳妇们都夸她脾气好,手也巧,不愧是识文断字的人。
不多久,蒲桥成了省外贸的草编出口基地,而苇子圈,成了蒲桥的重点收购点。陈技术员 ,隔三岔五就骑车到苇子圈来跑一趟。
这天,随陈技术员来的,是县文化馆的摄影记者。他们一齐来到芳草家,要给她拍照片,上报 纸。芳草一听,当时就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好了。陈技术员按照那位张记者的指点,把一张张或大或小或方或圆或单色或双色的地毯挂满了冲门那面墙。芳草望着墙上的地毯,竟有些晕。这么漂亮的地毯,全是出自自己这双手?从前,只是不停地忙着编,忙着钉,钉完一块,也总是翻过来正过去地使劲瞅两眼,看够不够一级。经自己的手,出去了多少块地毯,是记不 清了,可咋从来也没觉得这么好看过呢?
芳草按照张记者的安排,在冲门那张旧八仙桌上铺一块大地毯,手里捏着针线,在缝。
芳草的手总是抖,到了最后,抖得连针都有点捏不住了。
不几天,陈技术员骑着那辆全链盒的白鹤新车,把报纸送到了苇子圈。当时,就有那么多年轻人争着抢着看。看了的,还想再仔细看看;那没看到的,跳着叫着去抢、去夺。
年轻人在羡慕的同时,又一致说芳草不大上像,照片不如人好看。
芳草是最后一个看到那张报纸的。细瞅着报纸上那被各色地毯包围着的人,觉得又像自己, 又不像自己。这报纸上的人,真的是我吗?这会儿,她心里甜甜的:这报纸,该让东海看看的……正这样想着,文隽哼着歌走进来,拿起桌上的报纸,翻过来倒过去地瞅:
“这摄影水平还不错,就是布局不是那么好,地毯太多了,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芳草,看你 紧张的,有啥怕的?人家陈技术员不是说了吗,那文化馆的摄影记者早就想下来体验体验生活,正好,咱村草编搞得好,他就来了。那陈技术员觉得你地毯编得好,人长得也好,就选了你。其实这有啥,只不过给那记者当一回道具罢了,人家挣稿费又不给你,你紧张啥?”
文隽说话从来都是这样,有时,毫不掩饰的话语会把芳草刺痛得透不过气来,可过后想想, 她 的话直是直了点,却是挺有道理的。这孩子年纪不大,可读的书不少。她和于东海家靠得近 ,他家里的藏书,差不多被她翻遍了。芳草觉得,只有和文隽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记起自己是曾经读过十二年书,曾经做过到外边的世界去看一看的梦的……
“你们这一代人……”
文隽曾不止一次说过这话,每一次,都是轻轻摇着头,那满脸的故作老成的无可奈何,让芳草看了直想笑。
“话又说回来,你们的忍辱负重、吃苦耐劳、事事处处为别人着想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可是,也不能凡事太死心眼了啊!”
文隽说这话时满脸的严肃,这在她,是极少有的。
“我们从小所处的环境,所受的教育,毕竟是不一样嘛,在处事上,难免不同。”
芳草也认真地望着文隽。
“狡辩,完全是狡辩,大环境不都是黄河岸边吗?咱们同在黄河岸边长大,喝的都是黄河的 水,还说有什么不一样?”
芳草被她那副认真劲给逗笑了:“真该请个明白人来给咱们评评理,看到底是谁在狡辩。”
“行,我这就去把东海哥请来,让他来评评理。”
文隽说完,头也不回,蹦蹦跳跳地走了。只一小会儿,她便又回来了。
“嗨,真不凑巧,东海哥到镇上买书去了。”失望明显写上了文隽的脸,“真是的,也不带我一块去。”说完,她坐到一边生闷气去了。
“文隽,你不是应该叫东海叔吗?咋整天张口闭口地东海哥呢?”
“我就愿叫他哥嘛!”文隽跳到芳草跟前,搂住了她的脖子,“叫啥不一样?我愿叫他哥,就叫。我感觉他永远都会是我的哥哥,永远,你信吗?”文隽并不需要芳草回答,就那么自顾自地说着,“开始,他也怪我喊他哥,还很正经地说过我,可我不管,他越不让喊,我越喊。后来,他没办法了,就不再说我。”
芳草觉得文隽贴在自己颊上的那张面孔热腾腾地烤得她直想冒汗。以往那调皮的,无所顾忌 的腔调,此刻也变得轻柔、舒缓。芳草心里一震,莫非……不,不可能……可是……芳草的心痛了一下,内心深处那最隐秘的一隅,那座感情的纪念碑,在眼见着倾斜,芳草试图将这倾斜控制住,但是,此时,她感到了自己的无力。东海,于东海!在心中,她低吟着这个熟悉的名字。
文隽依旧说着:
“……他这人就这样,事事都好,就是太那个了。夏天的时候,我喊他陪我去游泳,喊了几次他都不陪我去,今天这理由明天那理由的。那回我生气了,赌气一个人游了一上午没回来 。他不放心了,去找我。哼,我偏不回来,一气之下我游到河对岸,钻进红柳丛中不出来了。我看得见他,可他看不见我,直急得他在河边转过来又转过去的,笼中困着的老虎一样。 后来,我怕真把他给急坏了,就从树丛中走出来了。你猜他咋的?见到我,也不游过来接我 ,竟一甩手走了。还是我急急忙忙游过来,追上他去跟他道歉,可他板着个脸一声不吭地装大人,他才比我大几岁?”
文隽噘起小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但只一小会,她便又恢复了以往那副调皮、率真的模样 。“哎,我说,你的那位同学倒是挺欣赏你的,他说你温柔、贤惠、善良,又通情达理又聪明能干,简直是集东方女性的优良传统于一身啊。你信不信?”
文隽眨眨眼睛,冲芳草做了个鬼脸。
芳草笑了笑,算是对文隽的回答。她有心无心地问道:“他可说过我的坏话?”
“软弱可欺!”文隽皱了下鼻子,“好了,我该走了,看他买回啥好书 来,我得先抢来看看。”
文隽对芳草挥挥手,哼着一首轻快亮丽的抒情歌曲,拐过屋角,不见了。只有那歌声,依然流水般叮咚响在芳草的耳畔。
东海真的是那样说吗?哦,东海,你的话我考虑过多遍,你说得太对了。可是,人又怎么才能做到不这样软弱可欺呢?
手中的草辫随了她的思绪在不断增长着,增长着。
“芳草,我回来了。”
芳草扭转头,见门口站着的,竟是全福。他进门来,咋就没听见呢?
全福一步来到芳草的跟前,把手中的报纸有些夸张地拍在冲门的方桌上:“芳草,你都上报 了!
镇上的人,见了我都夸你长得俊,说你的那双眼睛,就跟潘虹似的,不过潘虹别的方面比你可差远了!”全福站在芳草的面前,细细地瞅着芳草。
“净瞎说。”芳草微笑着推他一把,“自己的老婆还这么看来看去的,没见过呀?”
“见是见过,可是,越看越耐看了。”
芳草斜他一眼,红晕飞上了脸颊。“那你就对着那张报纸瞅吧,我要去做饭了。”
全福一把拉住她的手,直把她闹了个大红脸:“看你,让爹回来看见。”芳草轻声地说。
“你看!”全福说着,把一只镶着红绿珠子的电子表放到她手上,“单位上的小张去了趟南方,带回来不少,我看着挺好看的,就给你买了一块。戴上试试,看看行吧。”
望着手上闪着亮光的电子表,芳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才在全 福的催促下,戴在手腕上。
不知为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戴表的那只手腕,也有些微微发酸……
这天,外贸公司的陈技术员很早就来到苇子圈,敲响了芳草的家门。
“告诉你个好消息。”陈技术员高兴地对芳草说。原来,县外贸公司想培养一批有文化、有 潜力又心灵手巧的技术员,学习期满后,分到各个点当验收员。“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陈技术员说。
芳草觉得有些站立不稳,心咚咚咚震得大脑一阵阵发麻,手里的那张纸重得似要把她坠倒。
“芳草,你怎么啦,是病了吗?”
陈技术员忙伸手扶住她,芳草倒在了陈技术员怀里。
这消息,对她来说,是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这是真的?!”
“是真的!”
陈技术员揽着她,和她一同走进屋里,坐到床上。
“在商定人选的时候,我把你制作样品的事说了,总经理不停地点头,一个劲地说,是不是上报的那个女同志?是个人才啊!不容易啊!咱们就选这样的人才!总经理还要我们大家都向你学习呢!你看你还有啥困难,如果没啥困难的话,就按通知书上的时间,哦,还有整十天,到县外贸去报到;要是还有什么困难,就到收购站去找我!”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陈技术员就要回去,芳草拉住她的车子,执意要留她吃顿饭。
“今天这饭我就不在这吃了,往后你去了外贸,咱就是一家了,少吃不了你的饭。”
送走陈技术员,芳草坐回到椅子上,脑子里幻灯一样连续不断地闪现出各种不同的画面,越出越快,越出越多。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任暮霭填满她那空荡荡的小屋……
真的就要走出苇子圈,到外面的世界闯闯了吗?像于东海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一个人的一 生,要体现自己的价值。我做出的这些,是不是就是这种“价值的体现”呢?
芳草在这个晚上,高兴得迟迟难以入睡,迷迷糊糊,想了好多好多的事情。早晨醒来,她想 闭上眼睛再歇一会,突然记起靠河边的那块田地势高,也许能进的去,能犁上沟撒麦种了。 秋分就要到了,再不播种,怕会影响明年的收成。她咬咬牙坐起来,头脑立即清醒了过来。(七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