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465 更新时间:2019-11-28

女儿滩

鞠 慧

        “这鬼风。”   
        “这该死的风。”
        “这少爹教训的风。”
        “这没有爹的风。”
        拖着拽着,脚底下拌蒜一样。不知何时蹲在饲养院门口的两只瘦狗,摇着尾巴,颠颠地随了这一行歪歪斜斜的人往前走。
        “老六……没把猪尾巴忘到饲养院吧?”
        “操你八辈子的心……老六掉到井里,你拿根猪尾巴在上边引着,他……准能爬上来。”
        “猪尾巴?你当是……过去呀?猪鼻子也……引不上来了!”
        “有办法。让秋兰嫂子往井……台上一站,准能行!”
        “嗯?哪个……把我的猪尾巴……扔到井里了,嗯?”
        “没,没,说着玩呢,你摸……摸你的猪尾巴不是还在怀里揣着吗?”
        “我……就知道你们不……不敢。”
        一行人又继续歪歪斜斜拉拉扯扯地往前走,两条瘦狗时而前边时而后边地颠颠跑着,夜色中狗眼睛闪着蓝幽幽的光。
        “唉,过啥年噢,老婆孩子噘着个嘴!”
        “不是吹,早先,咱滩里的狗……戴顶草帽都能哄个媳妇来……可现如今,滩外的日子,咋眼见着地……比咱这滩里富了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跟从前比,该……知足了。”
        “该知足了。”
        “是该知足了。”
        深一脚浅一脚,他们继续走。两只狗的眼睛越发蓝得厉害。
        不知谁家的大叫驴“嗯啊,嗯啊”地吼着。接着,远远近近的,驴的叫声就时高时低地响起来。间或有像是拉长了声音的嚎哭声传过来。刮大风的夜里,人们常能听到这声音,河边的人都知道,这是冤死鬼在哭着找伴呢。
        老棒是让大叫驴的叫唤声给惊醒的。上半夜,不知为什么他总也睡不着,好不容易合上眼睛,半睡半醒中,他看见秋兰从门外的冷风中走进来,披着满身的月光。
        “老棒,人常说石头也能开出花来,你的心,就那么硬吗?”秋兰坐在他的土炕上,双目里 ,满是忧怨。“连这河里的屈死鬼都知道找个伴呢,你一个大活人,就只知道守你的堤,争你的先进吗?”秋兰脸上的泪滚落下来,他想帮她擦掉,可手臂无论怎样也抬不起来。
        “咋哑巴了?这么多年来,老六一直想要俺,可俺心里没他。这个你还看不出来吗?俺好命苦啊,早早没了爹娘,到他家才三年,那冤家就撒手走了。你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吗?”
        秋兰双手捂着脸,哭着走出了他的屋子。他刚想爬起来去追她,秋兰却又自己走了回来, 脸上明明净净的,全没有哭过的痕迹。她坐在他的枕边上,他们俩的手紧握在一起,他听她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歌谣:
        小白鸡,搽粉子/南屋里娶了个花婶子/也会铰,也会描/西瓜皮,铰大袄/甜瓜皮,铰袖子/南瓜开花钉扣子。
        秋兰的泪滴在老棒的手上,凉凉的。他抬起手,给她擦着泪。她的脸上还没有皱纹,凉凉的,滑滑的。他觉得自己的那只手像是被磁石吸住了般,在那脸上拿也拿不下来。
        秋兰的声音软软的,又有那么一丝丝的苦味,像毛毛雨,又像春天吹在脸上的风。怪不得她走到哪,那些半大闺女们总围着她。
        南瓜叶,厚敦敦/俺在俺姥娘家待一春/姥娘看见怪喜欢/妗子看见待扭俺/妗子妗子你别扭/ 麦子开花俺就走。
        两双眼睛对望着,在两张面孔中搭起了一座桥。他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酒,想哭。
        眉豆花,一嘟噜/俺娘让俺织笼布/大嫂嫌俺织的密/二嫂嫌俺织的稀/三嫂砸了撑框捋了机/ 娘啊娘,受不的/套上那骡马送俺的/大哥送到大门外/二哥送到上马台/三哥问妹妹啥时来/ 有爹有娘来一趟/没爹没娘再也不来。
        他捏着她的手,真想就这样一直听下去。从前,咋就没留意她唱的这些个民谣那么中听呢?突然,秋兰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头,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他想喊,喊不出;想爬起来追出去把她拉回来,可身子无论怎样也动不了。他拼命挣扎着,挣出了浑身的热汗。
        冰块撞击的咔嚓声,把他从梦中拉了回来。睁开酸涩的眼睛,望着黑糊糊的屋顶,他觉得从不曾有过的累。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任眼角的泪滴落到枕头上。
        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
        打开门,刚要往外走,他看见了摆在门坎上的那双黑布鞋。拿在灯下端详着,白千层底,黑条绒面,与以往的那些双没啥两样。可是,今天他却将这鞋在手上拿着,竟忘了放下。(九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