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439 更新时间:2019-12-09

小说连载:女儿滩

鞠 慧

         全福无奈,只好任他爹继续喝下去。
        大雪依旧鹅毛般无休止地飘落着。脑海中有火花突然亮了一下,强烈的光直灼得老六一激灵。透过朦胧的醉眼,他看见镇上的皮副书记朝他走过来,手上,是一张大红的聘书。全福的事,已经办妥了,明天让他到镇政府去报到。皮副书记说完,转身不见了。只有那张大红的聘书,在雪地上蹦跳着朝他走过来。现在我来宣布,苇子圈村村委会主任由郑全福同志来担任。是镇上的组织委员的声音,高亢、明亮,在苇子圈的上空久久回荡。是到镇上去上班还是留在村里当村委会主任?到底哪一个更适合全福呢?看这事闹的,挤一块了,到底该选 择哪一个呢?
        雪地上的聘书,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地跳跃着走过来。白的雪,红的聘书,分外耀眼。苇子圈村村委会主任,由郑全福同志来担任;村支书暂时空缺,一切工作,由郑全福同志来代理。他解下在腰带上拴了几十年的那枚印章,郑重地递到了儿子的手上。
        可是,那印章却忽忽悠悠地飘飞了起来,紧跟其后的,是那张大红的聘书。在翻飞飘舞着的雪片中,它们时而前后,时而又左右地上升着,朝着河滩的方向,追逐着,嬉戏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你们停住,你们回来。老六用尽气力嘶喊着,喉咙里却像是塞了团棉花般,发不出任何声响。我的聘书,我的大印啊!老六哭喊着,跌跌撞撞地追过去。
        “轰”的一声,老六跌倒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那时,天似亮非亮,正沉睡着的苇子圈的村民们,都被这声响惊得睁开了眼睛。他们都忙不迭地蹬上棉袄棉裤,趿拉上棉鞋,随便抓个东西顶在头上,从被大雪堵了半截的门里一步步地走出去。看看自家的猪圈,再看看自家的灶屋,都没倒,才又慢慢回到屋子里,点上一支 烟,等着天亮。老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觉得脑子里像是空了一样。对着窗外悠悠飘落的片片雪花,他愣了好久,然后木桩子般直直地坐下来,继续喝他的酒。
        直喝到掌灯时分,他屋里的灯亮了,却依然是紧闭着门。
        那屋里的灯亮了一夜,他又喝了一夜。
        又到了中午,那门依然是紧闭着。全福就有点慌了,不管咋着,他是自家的亲爹呀。全福就再去叫,去喊,去对着那门用力拍。后来,芳草也从自己的小屋里走出来,同全福一起喊叫 着。屋子里,始终是没有动静。全福又来到窗子跟前,用手扒开上面的积雪,眼睛凑到窗玻璃上朝里一望,见他爹直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某一个地方,眨也不眨。全福就有点慌了,莫非,莫非……再定睛一看,见那手还在缓缓地挪着,朝着酒杯的方向。全福叹口气,想了想,就趟了雪,去请族里的长辈。
        族里的长辈们一个个趟着雪来了,又一个个趟着雪走了,那两扇门里,始终是无声无息。
        全福呆站在院子里,一时没了主意。
        秋兰,头上顶了块紫红色方帕走进院子的时候,全福觉得似有一团光猛地把他的 眼闪了一下。这时,他看见了走进来的秋兰。他是本想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的,可是,他没说,也没动。
        北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些站立不稳的老六,望着浑身上下落满洁白雪花的秋兰,浑浊的泪,一下涨满了眼眶,然后顺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缓缓地往下爬动着。秋兰见状,忙上前扶他坐下。
        老六坐回到椅子上,他顺势抓住了秋兰搀扶他的手。秋兰本想将自己的手从老六的手中抽出 来,但她望着老六这张脱了形的脸,她感到了死神就在他的屋门口,就在他的桌子跟前等着他。不管他从前咋样,他就要走的人了。想到这里,秋兰的手便任由老六握住,没有往回抽。
        “我……我好后悔呀!”老六拉住秋兰的手,竟孩子似地哭出了声。
        “别说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往后……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秋兰轻声地安慰着老六。她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飘忽不定。
        老六的口齿十分不灵活,可是,他却是一刻也不停地急急地对秋兰诉说着什么。秋兰并不打断他,只是任他含混不清地说着。
        两个人的谈话,一直不间断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看老六实在是太累了,秋兰用力掰开老六 的手,轻声对他说道:“你歇会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秋兰朝屋门口走去,迈过了门坎,她缓缓转过身子,再一次同老六挥手告别,内心深处,有种隐隐的预感:也许,我和老六,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和他,这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从此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从老六有些复杂的眼神里,秋兰更清楚地证实了自己的预感。
        秋兰走后,老六的屋门,又紧紧关上了。那屋子着起火来的时候,人们大多都正在家吃晚饭。那时,雪恰好停歇了下来。人们放下饭 碗从家里涌到街上,又从街上涌进老六家的院子。 (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