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30 更新时间:2017-09-29

远去的梆声(小说)

作者:张加增


 

        夏日的夜晚,月儿还没下去,蚊虫们闹腾的正欢,高官庄的几只黑的白的狗儿偶尔吠过一声两声,便躲进门洞里喘粗气。
        此时,六叔和六婶正在老宅的南屋里磨豆腐。那些泡的鼓鼓的黄豆从磨眼里缓缓地漏下,尔后变成洁白的豆浆。于是,一种新鲜的豆香气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咝咝咝”电动的石磨声均匀地响着,宛如一曲轻音乐,又如一首催眠曲,令老两口十分陶醉……偶尔,六婶会用木棍拨动一下那些豆子,六叔则把豆浆一勺勺舀进大缸中。屋中几只昏黄的灯泡发出些暗淡的光线,那台老式的电风扇慢慢转着,全无一丝凉风。尽管二人身上全被汗水浸泡着,但他们全然不觉得热,亦不觉得累。
        这个夜晚,他们是在做最后一次豆腐。从此便会停歇了这门从祖上接过的做了几十年的手艺,到儿女们所在的城里去住了。这两天,他们高官庄连同周围的十几个村子在县里棚改旧改中就要被拆迁了。几年后这里就会楼房林立,变成一个漂亮的大型的滨河新区了。
        新鲜、激动、难舍、难离。几天来,老姐妹到一起,都忍不住擦眼抹泪的。
        “真的要拆吗?住了几辈子的老屋。”
        “打从嫁到高官来,生儿育女、忙日子,俺就没动弹过。一听要走,心里真是没着没落的。”“往后有个大事小情的,有个想不开理不顺的话儿,姐妹们还能在一块唠叨吗?”
        ……
        而六叔他们凑在一起,则老声老气地发表着议论。
        “早拆比晚拆好,总不能老是家里地里、房前屋后的打转悠。看人家城里人过的,那水那电那汽,又方便又干净,上下梯一摁电梯就行,想想都眼红。”
        “这回是政府领着咱往好处奔,家家都受益的事儿,咱可不能犯糊涂,说搬就麻利点,快搬!”
        “老闷头,想开点,几年后咱爷们又到一块了,难过啥呢。”
        ……
        白日里,他们看到,大部分高官庄的人们,纷纷携儿带女、扶老搀幼的,带了他们所能拿能用的东西,乘了大大小小的车子,陆陆续续恋恋不舍地搬到别处去了。村子一下子空出一大半,空气中分明添了一些寂静。那些好唱好叫的鸟们、蝉们似乎感到了这村子的变化,破例地也不再弄出过大的声响……那些熟悉的咩声哞声吠声似乎已经消失,只有那热热的气浪还在到处流动着。
        六叔六婶他们是因为牵挂着做豆腐的那些家什们,难舍做豆腐这门手艺,才多待了一天。一是他们趁着这次搬迁,响应儿女们提出了无数遍“别再受累,别再做豆腐”的要求,忍痛再做最后一次豆腐,是一次纪念亦是一次为了忘却的纪念。二是给这些老物件老伙计们找一个归宿,留下个念想。这一天的早些时候,他们已经给县里博物馆打过了电话,表示了捐赠石磨、 梆子等物品,请贵馆保存的意思。人家也已答应,说好了明天来车拉走。
        夏日绵绵,思绪翩翩。在这告别老宅的最后一夜里,他们怀了一种复杂的心情,一边磨着豆子,一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说来也怪,村子名谓高,却没有出过什么大官,文人们曾查过许多的志书,只查出光绪年间该村出过一名邮丞,只相当现在的副科级。倒是高官的豆腐在黄河两岸是早就出了名的。传说早年间乾隆皇帝微服私访时,路过此地,吃过高官的豆腐。或许是这天子当时正饿的难受,吃么么香;可真事上他确实吃了天下数一数二的豆腐,所以他赞不绝口。那豆腐洁白清香,松软可口,可煎可炸可炒可炖,可切成发样的细丝,可削成纸样的薄片,可随了厨师的手艺加工成多种的美食。那种劲道、那种韧劲、那种爽口是其他豆腐无法比拟的。待到这位皇帝再次南巡时,还专门绕道再次来高官品尝豆腐,再次大饱了口福。
        一辈辈下来,高官豆腐传到六叔手里,可谓是技艺超凡、空前绝后。六叔敦厚实在,视豆腐如生命,制作豆腐从不含糊。讲究一切都要最好的。豆子是当年产的最诚实最饱满的,水要最好的,这是关键所在,六叔用水是从村东河边上那深深的砖井中挑来的,那井水甘甜清冽,都说是许多年前一代经学大师蒿庵先生在此教书时打下的。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井通着黄河故道,正好接在黄河下面的泉眼上,自然水好;石磨要最好的,即那种石料不粗不细、不刚不柔、中性的、纹络均称的,且錾出的石槽规范齐整的,磨出的豆浆才细才匀;当然,还有那煮浆的点卤的压浆的一应技术都刻意做到最好。试想,靠着这些手段做出的豆腐,能不高级能不成为美食吗?
        六婶自二十岁上嫁给六叔,二人相濡以沫、恩爱相伴。四十多年来,除了村东那点地和鸡羊狗兔们,从没离开过豆腐坊。
先前,还没有电磨时,二人辛辛苦苦抱着棍子磨豆子。常常是从清晨推到午后,从傍晚推到深夜。磨道圆圆,总没有尽头,困极了便睡着推,机械地一圈一圈走着……孩子小时闹着不睡,他们便背着孩子推,一圈一圈,推过了大儿,推小儿,推大了儿子推女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沿了磨道不知走了几千里几万里。
        那时,他们起早贪黑,一天一夜能做四个大豆腐,每一个清晨,六叔都会准时的推着豆腐沿村去卖。“梆!梆!梆!”清脆的梆声很快传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酷暑严冬,雨里雪中,这梆声宛如板时的钟声,唤醒了沉睡的村庄,唤来了多少兄弟姐妹。于是,在一阵阵欢快的买卖声中,那一块块香香的豆腐走进了家家户户,成为了高官人老少皆宜的美食。
        乡路弯弯,晨出暮归。六叔那梆声渐渐成为高官村的一种音乐,一种景致。有梆声在,小村便如民乐合奏般显得和谐、流畅、欢快,充满着北方农村特有的散淡、舒缓、自由身在的迷人格调。间或,六叔因重大事停歇了一回两回这梆声,人们便感到失落,感到不自在,仿佛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露出了异样的神色。因为习惯,因为亲切,六叔的梆声已经深深融入高官,成为乡亲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靠着这份做豆腐的手艺,他们养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并供他们都上了大学,进而在城里有了工作。待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时,六叔六婶已经有些腿脚不便,身子也明显的有些弯曲了,两鬓上也已生满了白发。虽然后来用上了电磨,减少了一些劳动强度,但是从选豆子到制成豆腐,依然是一道又一道工序,依然是忙忙活活的。儿女们心疼他们,一次又一次劝着,要他们放下这份手艺,告别这一种劳动,搬到城里去住。但六叔他们却强调着身子骨还硬朗,闲下来会憋坏了身子。实则他们是恋着老屋、恋着手艺,不肯进城。无奈,儿女们加倍的给他们留下钱,带来吃的穿的用的一应生活用品,并达成一种协议,每天就做一个豆腐,不为生计,权当活动筋骨,锻练身体,就这样,他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更重要的是保住了这份手艺,还能继续磨豆腐,做豆腐,还能于每个清晨敲响那好听的梆子,这已经足够了。乡下人盼的就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子女们快快乐乐的,自己有个好身子骨,而且还有份手艺,时不时的为大伙做个豆腐吃,这就很好了。六叔六婶想这些时,心里脸上都露出了快乐的神色。
        而最令老人们快乐的是,每年的春节时候,子女们都携儿带女十几口子浩浩荡荡回来陪他们过年。那时,六叔六婶本能地施展开手艺,不仅提前冻好豆腐、炸好豆腐泡、豆腐丸子,还特意做出那好吃的豆干,什么五香的、三鲜的、酸辣的,加上儿女们带来的山珍海味,一家人围着美美地吃着、说着,欢声笑语直飞出小院。但是,待过了春节,孩子们都回城里上班上学时,六叔六婶便满含了热泪,抱抱这个、亲亲那个,除了装上那些豆制品,还把地里产的地瓜花生啥的装了又装。直到把众人送到村头再也望不到影子,才蹒跚地回到家中,双双等待下一次团聚的日子。
        磨道长长,往事如烟,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突然到来的变革,使他们一下子意识到,这熟悉的村庄就要消失了。他们的小院、他们的磨房、他们老宅中的一切一切也要别他们而去了。尤其那令他们骄傲令他们醉心的豆腐手艺眼看着就要失传了,这实在是一件憾事。村庄消失了,它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它会变成梦想中的样子。那么祖传的手艺呢?在六叔六婶看来,既然这社会在不断变化不断进步,老辈子留下来的遗产也一定会以另一种更进步的形式继承下去的。既然自己的晚辈们没人接这门手艺,那么社会上只要有人学,他们一定不遗余力,毫无保留地传授这手艺的。如果有人出来开发这豆腐项目,上个大型豆腐生产线啥的,他们更是愿意提供技术支持的……二人磨着想着,窗外已传来雄鸡的啼唱声。
        下半夜时,豆浆磨好了。六叔煮好浆子点好卤水,盛进木盒中压好。尔后与老伴擦洗过了,沏一壶茉莉花茶慢慢喝着。
        “要不,你去睡一会儿,”六叔劝她。
        “睡不着啊,守下这一夜来吧,怪难得的。”六婶说着。
        窗外,鸡已叫过三遍了,天上的月儿下去了,林中的鸟儿渐渐醒来发出些叽叽喳喳的声音,壶中的茶水也已经喝的淡了。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豆腐压好了。于是,在清晨的那个固定的时间,六叔又敲起了他的梆子,他敲的很慢并敲的很重。梆!梆!梆!那声音格外的清脆格外的辽远……
         闻声而来的那些还没搬走的乡亲们全然忘记了买豆腐,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梆子在一下一下移动。众人仿佛想记住些什么想说些什么,但却一句话都没有。人们陪了六叔,随了那梆声,默默地在村子里走着,从村西走到村东又从路北走到路南。待周游过整个村子返回家门时,六叔的眼中湿润了,他一边轻声地说着“谢谢!”一边将那些豆腐一块块送给了乡亲们。
 六婶这里仔细地用清水将那盘石磨和那些家什们清洗干净,尔后用一大块塑料布儿将这一堆东西包好,等待博物馆的人来将它们运走。
         太阳升起来时,那些拆迁的工人带着机器带着水车赶来了。接着,那些老房子一座座轰然倒蹋了。拆时由于用水喷着,全然没有灰尘扬起,这是挺让人佩服的地方。六叔的北屋和南屋也已拆掉了,只剩下那盖了塑料布的一堆东西还在等待着。下午,县博物馆的车来了,小型的吊车将那笨重的石磨、电机稳稳地放进车厢中,将那些缸、锅、桶、梆子、盒子等一应有关豆腐的物品全部装进车中。博物馆长给了六叔一份收藏的证书,一边谢好着,一边将车子开出了村外。
         傍晚时分,两个儿子的车子开来了。到家门时,车上走下来小孙子肉肉和小孙女嫚嫚,他们稚气地兴奋地喊着“爷爷,奶奶进城了!奶奶爷爷快走啊!”
         于是,这最后离开高官的一对老人,开启了他们远离故土的一刻。当车子驶出村子时,六叔透过车窗向后望去,高官庄已经成为一片平地,地上也已覆了一层绿色的纱网。在落日的余辉里,故乡中显出的那些苍苍茫茫,那些无声无息,带给人无限的遐想……        作者系县文联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