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83 更新时间:2020-08-07

我就是二本生

        想要清楚描绘二本学生的面孔并不现实。截至2020年6月30日,全国有3005所高等学府,其中本科院校1258所,人们熟知的“985”“211”只占100多席,却长期占据媒体讨论的焦点位,庞大的二本及以下学生是模糊的背景板。
        这个隐匿的群体是中国最为多数的普通大学生的底色,某种程度上,这一群体实现人生愿望的可能性,标注了这个快速进化的社会的真实场景。

改变命运的入场券

        一张张显而易见的年轻、毫无经验的脸,像飞镖一般掷到教授黄灯面前。她在广东F学院教了15年书,4500个名字出现在她的花名册上。她为学生写了一部书 《我的二本学生》。黄灯意识到,“二本院校的学生,从某种程度而言,折射了最为多数普通年轻人的状况,他们的命运,勾画出年轻群体最为常见的成长路径。”
        黄灯说,他们如一个个固定的锚点,成为她对国情最方便的观测。书里以这所被森林环绕的二本学校为舞台,它距离广州塔“小蛮腰”20公里,学生们更喜欢简称它为“广F”,省略“学院”二字,听起来不那么像专科。
        2005年夏天,沈毅星拿到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感觉自已和家庭的命运都将被深刻地改变了。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乡邻撺掇家里人摆酒,庆祝这个中国南方不起眼村庄教育史上的大事。
        他的青少年时期游荡在田野,期待能见到什么新鲜事儿。他从小插秧、割稻、挑粪、砍树,养成了承受生活摩擦的原生动力。
        沈毅星入学那年,全国各类高等教育总规模超过2300万人,居世界第一。在这所二本学校,黄灯发现学生大多出身乡镇,身后有一个打工的母亲,或一个下岗的父亲,还有尚未成人的兄弟姐妹。尽管无法与一线城市、高知家庭、出身名校的同龄人相抗衡,但考进大学仍被视为改变命运的入场券。
        80后沈毅星算得上“第一代留守儿童”,他的父母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去东莞卖肉,每天从“世界工厂”打来电话叮嘱他“好好读书”,孩子最终考上大学让他们相信电话线起到了提拉作用。
        带着对大学的向往和改变家族命运的嘱托,沈毅星站到广东F学院的招牌下,发现二本学校的最大特色就是普通。
        不大不小的操场,四人间和六人间的宿舍,陈旧的教学楼里摆着黄色胶合板的连体桌子,凳子随时发出刺耳声音,学生一下课,噼里啪啦响上半天,银灰色的铁门像仓库大门,厚重铁锁用铁条焊接而成。
        广东F学院强调培养应用型人才,各种技能证书被纳入“创新学分”。“创新创业能力水平等级证书”“会计从业资格证”“物流员资格证”“秘书职业资格”……帮助学生毕业的还有“驾驶证”。
        为了在竞争力上多一枚筹码,学校增加工具性课程,学生热衷考证。中文专业的学生也要学经济和金融类的课,但覆盖面太广,往往不能学得深入。“我知道,在重点大学学生有很多机会获得学术信息,也有很好的学术氛围激发学生组建团队去讨论一些真正的学术问题。”黄灯说,“在我们这种金融气氛浓厚、强调应用性的高校,有时经过课堂知识的大雨,就像被一瓢水淋过,貌似酣畅淋漓,但各个知识点,顺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就会滑溜溜地消失,在期末考试后,教材又原原本本地还给了老师。”
        黄灯成为大学生是在1995年。她毕业于岳阳大学,按现在的划分相当于所二本学校。那一年全国高校招生人数92.6万人。此后高校扩招,10年间,黄灯任职的学院从2个班扩充到6个班,大学宿舍塞进更多床,取代书桌。
        在大学生没有拥抱市场的年代,黄灯毕业后接受分配,进入亚洲最大的纺织厂,干过文秘、会计、组织干事和一线工人。1997年香港金融风暴,她成为下岗工人,决心考研。
        她没告诉家里人已丢掉了饭碗,一边给别人做饭赚钱,一边争取继续上学的机会。“我当时连书都没买齐,更不要提上辅导班。”最终,她被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整个工厂都在讨论一个女工因为下岗而自杀,那是种很强烈的对比。

无数个体的努力

        黄灯用笔记录了很多用力生活的大学生,她说,“二本院校的起点,也许让他们默默无闻,但没人否认,无数个体的努力,正悄悄改变群体的命运,并事实上推动社会更为稳固的站立。”
        10年前,黄灯班上的学生几乎没有人考研;如今,考研成了最热门的选择,其次是考公务员。像一对平行的双杠,考公、考研是二本学生借以出人头地的支点。从早晨5点钟开始,食堂门外逐渐汇成一条队伍。因为图书馆和教室有限,学校把食堂的一层改成自习室,后来又扩大一层,备战考研的学生能闻到饭菜的香味。
        在所有的学生里,黄灯最希望林峰考上研究生。从高中开始,林峰掉入武侠世界,写了几百万字的武侠小说,每个主角都分配有自己身上的某种特质。工作10年了,他的头像仍然是令狐冲。
        这个出生在广东四会村庄里的男孩热爱电影,毕业时曾想去电影公司,但走近之后,却发现兴趣变成职业有太多无奈。“电影导演都想拍文艺片,但80%拍的都是商业片。"有同学热衷于参加能让履历光鲜的学生会,他跑去做青年志愿者,毕业想找一份公益组织的工作却不得,最终顺应潮流进了银行。他喜欢独处,却被迫跟人打交道。
        在银行工作一年后,他决定考公务员。“公务员考试没有要求‘985’‘211’,对普通大学生来讲是个机遇。”在文凭的含金量稀释以后,学生们冲向另一个看似公平的赛道。
        林峰最终进入四会的一个机关,“之所以报考这个单位,主要是因为它招录人数比较多,容易考”。在筑起高墙的单位,他不用为了取悦别人把自己打扮成另一个人,更重要的是,这里工资稳定,给予他更多时间去思考未来该向哪个方向前进。

不服输的“小强精神”

        沈毅星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那是2009年,金融危机刚刚过去。物流老板直接来学校招人,好像很重视。“定位我们是公司的重点人才”。沈毅星任职两个月就辞职了。“老板要成立航空部,让我们搞空运,高估了我们二本学生的能力,连我们的英语都没衡量一下。”没人带路,沈毅星自己打退堂鼓了。
        他后来参加银行的统招,投了家乡河源的岗位,到乡镇上班。“我家里全部做小生意,有卖服装的、卖水果的,我父母在档口卖肉。我也想搞这些,比他们有更好的营销手段。”毕业时,沈毅星去当地的百货、超市面试,延续家族的生意路,但父母劝他进入体制内。
        沈毅星顺利进入银行,从乡镇小职员做起,一步步借调到大城市,如今“抛妻弃子”地满省出差,一个月只回家几天。他说自己身上有一种底层不服输的“小强精神”,练就了把脸贴在地上摩擦,再起来笑一笑的勇气。他从一个腼腆的大学生,蜕变成善于交际的金融从业者。一次期待已久的升职,几乎已经确定就属于他了,结果在突击考试上他没考好,机会落入别人囊中。“感觉自己付出了四五年,提拔的时候突然被捅了一刀。”领导在宣布结果时,不具名提到了他的失误,“把我按在地上摩擦。”
        第二天,他面貌一新去找领导道歉,承诺把未来工作做好,“我是打不死的小强,挺佩服自己的调节能力的。”
        黄灯知道,无论日常生活多么的贫乏,无论现实多么缺乏诗意,学生们在创造一切条件去行动。黄灯觉得他们“读书不一定改变命运”,但他们避免了,若不读书就会滑入更为糟糕境地的可能。(摘《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