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列车
鞠慧
金丽春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身子软软地靠在了石榴树上。她怕自己哭出声来，惊醒了公婆和豌豆。
直到第二天，金丽春才知道，石榴树上的老皮，被她一片片抠下来，脚下白花花一片。看着那大大小小的树皮，金丽春眼里的泪水“哗”地又涌了出来。
那张车票，到底去了哪里呢？
菜园里顶着花的头茬嫩黄瓜，被她摘了来，密封在保鲜袋里。那些黄瓜，都是金丽春精心挑选的。太细的容易变蔫，太粗的生吃又不够脆甜。摘每一根黄瓜前，金丽春都要对着那根黄瓜，在心里掂量半天；散发着新苇子叶香味的粽子，也已经晾凉晾透，就等着打包了。那些苇子叶，也是金丽春亲手摘来的。她选了又宽大颜色又绿的苇子叶，洗净晾干了，放进干净袋子里存着，就等着端午节的到来；塑料袋里的炒花生，是她一粒粒挑拣了的，每一粒花生的个头，几乎一般大。金丽春把那些花生在椒盐水里泡过，让它们充分入味后，再捞出来，晾在竹席子上，等到半干了，她就拿条布袋，到滩里去背沙土。细细柔柔的沙土在指缝间绸子一样流淌着，金丽春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丝绸一样柔软。把沙土背回家，倒在院子里晒干，用手指划拉着，把里边的草叶捡拾干净，再用铁筛子把沙土细细地筛了。金丽春把沙土放进锅里，点上了火。不一会儿，满屋满院里便都是炒花生的香味儿，那香味儿慢慢地飘着，飞出好远好远，隔着几条胡同的人家，都能闻得见。
投入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金丽春眼前是明德和工友们边喝酒边往嘴里丢进一粒粒花生米时的样子。工友们说，嫂子炒的花生真香！明德就笑着端起酒杯，很豪气地说，那是，那是，不看是谁家的嫂子吗？工友们就起哄，就吵嚷着要明德和金丽春喝交杯酒。有一回，明德最好的朋友路建设喝多了，搂着明德的脖子说，哥，哥，你听我说，你是我异父不同母的亲哥哥，是亲哥哥。嫂子才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嫂子！醉了的工友们一起大声说，对，建设说得对，嫂子是咱亲嫂子呀，来，敬咱亲亲的嫂子一杯！那回，从不喝酒的金丽春也喝多了，是明德把她背回到那间夫妻房里去的。
金桃翘着染成玫红色的尖尖手指，边挑挑拣拣地吃，边对金丽春说：“每次进城来，都带这么多东西，不累呀？现在，城里还有啥买不到？”
金丽春瞅着金桃，说：“那能一样吗？在城里买的也不是咱家那块地产的，也不是自己的亲人亲自种的收的制作的，吃起来，能是一个味吗？”
金桃轻轻笑了一下，又轻轻摇了摇头，说：“你带来的地瓜难道能吃出萝卜味来不成？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肯定不一样。”金丽春很坚决地说。
“我犟不过你。”金桃轻轻撇了撇涂着玫红色口红的小嘴，说，“懒得跟你争，就算你说得对吧。”
金丽春说：“什么算我说得对呀，本来嘛！你是没见明德他们吃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时的样子，脸上的红光，由里往外冒。他们边吃边一遍遍地念叨着，嗯，香，真香！好吃，好吃死了！有次我问明德有多好吃，你猜他咋说？”
金桃凑到金丽春跟前，盯着金丽春，问：“咋说？他咋说？快点告诉我。”
金丽春低头笑了笑，脸上飞上了一层红晕：“他说，他说，就跟，就跟吃你一样好吃。”
“怪不得呢！”金桃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笑过了，拿出纸巾，不停地擦着眼里笑出来的泪，说，“明德找了你金丽春做老婆，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挺有福的！”金丽春说。
金桃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拿纸巾的手停在了半空，像个答不出题来的小学生看着老师那样，她认真地望着金丽春。
“这样看着我干嘛？”金丽春白了金桃一眼，说，“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看，明德是没挣多少钱，可家里也够吃够花呀。他凭力气挣钱，不耍滑偷懒。最最主要的，是他心里有我和豌豆，不像别的男人，又是嫌老婆不能生儿子了，又是怪老婆长得不好看了，臭毛病一大堆。你不知道，他心里可宝贝着我和豌豆俺娘俩呢！你说，像明德这样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吗？”
金桃看着金丽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是好男人，当然是好男人了。”金桃说完这话，又嘻嘻笑着，打趣道，“你金丽春中意的男人，哪有不好的理呀！”
金丽春笑着打一下金桃，说：“那当然了呀！”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了一阵。停下来，金丽春又说：“我觉得关键不是他在做啥工作——明德做不了白领，干不上公务员，也不是他的错呀！我觉得是他咋对待现在做着的这份工作，是不是正经地去干，拿着当个事地认真干。我觉得，俺家明德，就是这么做的。”
“嗬，金丽春，啥时成哲学家了呀？上学的时候，你不是一心想当诗人的吗？”
金丽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没当成诗人，就尽量让生活有点儿诗意呗。这样的生活，自己高兴，别人也高兴呀。你说是不是？”（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