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危机——杨玉环
◎李庆田
一座名叫马嵬的驿站将要见证她生命的终点。恐怕没人能想到，这位深受玄宗宠爱的妃子，这位出场总是与美好景象联系在一起的尊贵女人会葬身于荒凉的郊野。她走进驿站的佛堂，跪在菩萨像前。六月的阳光洒进堂内，照在她那张精致的脸庞上。三十八岁的杨妃拥有无双的容貌，即便在这逃亡路上卸尽了红妆，她的美仍是无可比拟的。
那些包围驿站的禁军将士说她是红颜祸水、是导致安史之乱爆发的根源。万能的神灵呵，请直言相告，果真如他们所言么？如果是，她会乞求宽恕从容就死；如果她是冤枉的，三郎，她盼着你能挺身而出，为你最爱的女人再努力一次。
她的三郎——七十一岁的玄宗皇帝已控制不了眼前的局面，只是不断派人跟发动兵变的将领进行交涉。纵然贵为天子，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这尴尬的境地真让他颜面扫地。当年，他是那么自信，把江山打理得一派升平景象，他是那么率真，不顾人间礼法去追求最喜欢的女人。
无须讳言，她曾是他第十八子寿王李瑁的妻子，后世文人笔下的李杨爱情，不过是他用皇权拆散了儿子的婚姻，再跟她进行的一场不伦之恋。人的情感很奇怪，谁也说不清他在何时何地对她动了心，也没人说得清他为何对宫内的数万名红粉佳人都视而不见，而偏偏爱上了自己的儿媳妇。她应该有着超乎寻常的魅力与魔力吧，否则无法解释他为何不惜付出损伤皇室名誉的代价，还要跟她在一起。史载她“姿质丰艳，善歌舞，通音律，智算过人”，几句简略的描述仍然很难让人遥想她的风采。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面对这份情感，她绝对身不由己。想想看，当他以帝王之尊、四海之富对她展开情感攻势，她又能怎样呢？接受？拒绝？违背伦理？违抗皇命？不论哪种选择都会把她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那时，她的内心一定惶恐不安、备受煎熬。直到某一天，她看到了他温雅的神色和含情的目光，那目光宛若秋日的暖阳，洋溢着明朗且不刺目的爱意。她的心底开始荡起片片涟漪，她明白，尘世间的缘是命中注定的。
天宝四年八月，寿王妃变成了他的皇贵妃，父皇变成了她枕边的李三郎。
说到底，爱情是什么？情爱欢悦必不可少却不能占据全部。两个性情相投的人儿朝夕相处时能擦出怎样明亮的火花？且听他们合创的大型歌舞《霓裳羽衣曲》。他对治国起了懈怠之心，她对政治不感兴趣，他们就像一对拥有相同精神追求的男女侠客，厌倦了江湖纷争，携手归隐桃源。他们用极高的音乐素养在大明宫构建起了属于那个盛世的艺术天堂。琴箫合奏、夫唱妇随，彼此的心愈走愈近。
陷入情网的玄宗像个少年人那样热烈表达着爱意。春雨过后，御花园的桃花开了。他折下最美的一枝插在她的上宝冠上，在她耳畔轻语：“此花尤能助娇态”。秋风乍起，一众皇亲国戚在太液池边欣赏盛开的千叶白莲。众人都叹羡清水芙蓉超凡脱俗，他拉着她的手，得意地对众人炫耀说：“莲花虽美，怎如我解语花？”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由大唐顶级诗人李太白填词、著名乐工李龟年演奏的《清平调》在绽放的牡丹丛中飘然而出。她手握盛满凉州葡萄酒的琉璃杯，醉倚着栏杆，美人玉面与亭外鲜花交相辉映，直教人不知那沁人肺腑的香气是来自缤纷的花瓣还是出自她娇艳的身体。他倾尽天下所能为她营造诗意的世界，为她谱写红尘深处最深情的华章。用不着她费尽心机地去争取，他的宠爱便会像甘霖般从天而降。在他看来，六宫粉黛就算加起来也不如她的回眸一笑更有光彩。
他的任性越来越过火了。为她织锦刺绣、缝制衣裳的匠人多达七百余人，为她快递新鲜荔枝的驿马日夜不停地奔驰在驿道上。她的三个姐姐都被封为一品国夫人，每年赏赐的脂粉钱多达三百余万贯，她的堂兄杨国忠官拜宰相，不学无术仍位极人臣。三郎，你是一国之主，这样大张旗鼓地动用国家资源来博取美人欢心，在本质上与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没什么两样。
爱情要求爱的双方有平等性和专一性，他的帝王身份无疑是对这种特性的巨大挑战。他偶尔召幸其他女人的时候，她会吃醋、耍小性儿、朝他发脾气。他认为她管的太宽泛了，她觉得他背叛了自己情感。有一次，她的吵闹让他感到恼火，要知道以前在后宫里无人敢如此的，于是一气之下让她回到杨家。自古后妃拂逆圣颜，要么被处死，要么打入冷宫，像她这般被撵回娘家的倒还绝少听闻。然而过不多时，他又想起了她的好。看不到她的衣香鬓影，他吃不下饭、坐立不安，派使者带着礼物前去赔礼。她见到使者，置礼物于一边，剪下自己的一丛秀发说道：“得罪皇帝罪当致死，赔礼的应该是她。身边的金玉珍玩都是皇帝赐予的，不足为献，惟有头发是父母所与、亲身所长，希望以此给陛下留个纪念。”话中的潜台词再明白不过：她杨玉环看中他李隆基的，不在于他能给她多少荣华富贵，而是爱他这个人。既然相爱，就要真心对待；若要分离，就奉还作为夫妻的结发信物。收到她的缕缕青丝，他懊悔无及：“她那么真心实意地对待这份感情，她把他当成了夫君去爱。妻子对沾花惹草的丈夫抱怨几句，难道不应该吗？”他知错即改，当即派高力士接她回宫。两人和好如初，情感更深了一步。人们常说她“恃宠而骄”，而忽视了这样一个逻辑：是她的傲娇让他领略了人间普通夫妻间的真情，才使他越发地对她宠爱有加。相传七月七日那天，他们在长生殿许愿。愿在天比翼双飞、在地连理相爱。李三郎用他的浪漫为杨妃营造了美妙的梦境，任何女人都陶醉其中，不愿醒来。
梦还是醒了，梦醒之快令当事人猝不及防。天宝十四年的严冬，安禄山敲响了反叛的战鼓。鼓声惊天动地，震起滚滚烟尘从东北边疆一路撕裂而来。翌年六月，叛军攻克潼关。长安无兵可守，她的三郎束手无策。六月十三日晨，玄宗皇帝带着杨妃以及为数不多的重臣、皇族，在千余名禁军的护卫下逃离了长安，朝着川蜀方向奔去。慌乱中，他们不曾预想逃亡路上的艰难。长安以西各郡县得知了潼关陷落的消息后，陷入了混乱状态。官吏逃亡、无人接驾，他们逃亡的首日就要靠着讨要沿途百姓家的粗粝饭食才勉强充饥。同样因为慌乱，他们也未曾察觉到护驾的禁军将士中聚集着一股怨气。随着饥饿和疲惫，怨气越积越大，等待着合适的时间爆发。
第二天，他们来到金城县，停在马嵬驿歇息。那些又饿又累的禁军将士怒火冲天，聚在一起秘密商议：是谁逼反了安禄山？是谁的谗言导致了潼关失守？是谁害的大家背井离乡？答案直指杨国忠。恰在此时，一队吐蕃国的使者在驿站外拦着杨国忠交涉什么事情。士兵的情绪彻底失控了。不知谁高喊了句：“杨国忠串通胡虏谋反”，接着愤怒的将士拎着刀枪迅速围了上来。这位向来耀武扬威的宰相此刻来不及做任何辩解便被剁成肉泥，脑袋被切下来并插在枪尖上示众，其子杨暄被乱箭射杀。御史大夫魏方进阻止众人施暴反被乱刀砍死，兵部尚书韦见素也被打得头破血流、几乎丧命。
惊闻自己赖以保命的亲军卫队发动兵变，玄宗皇帝连忙出来安抚，接受了诛杀杨国忠父子的既定事实。众兵将却不接受安抚，他们不肯收兵，用默然对抗的方式宣布事情还没有结束：祸本尚在！
祸本？什么？你们要她死？恐惧和气愤带来的寒意让他脸色铁青、全身发抖。姑且就算杨国忠要谋反，关她何事？她深居后宫，怎会参与朝臣的阴谋？
杨国忠难道不是攀了贵妃的关系才受到皇帝您的宠信？杨国忠谋反，贵妃难脱干系，愿陛下割舍恩爱，将其正法。
众将士包围了驿站，等待着他的处理结果。他沉默不语，使劲拄着拐杖以支撑那几欲摔倒的身体。作为资深政治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目前仅有的两个选择：要么让她死，要么跟她一起死。除此之外，已无回旋余地。
她躲在屋内，看着窗外的骚动，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三郎这么为难，十有八九是救不了自己了。他还记得长生殿里的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的诺言吗？他可会顾念夫妻情分，跟她同赴黄泉？闪念一瞬而过，她又马上否定了这疯狂的想法。怎么可能？他首先是帝国的皇帝，然后才是她的丈夫。他还要东山再起、平定叛乱，还要重整大唐江山，岂可舍却家国随她赴死？窗外的禁军步步紧逼，她看到几个近臣在他面前跪地叩首，像是请他速做决断。她晓得红颜命薄的道理，因此并不十分惧怕死亡，她觉得能在自己最有风韵的年纪离开人世，可谓上天给予她最好的安排。惟有背负上“祸本”的罪名让她心有窒塞。她也会像妲己、褒姒一样被当成红颜祸水的代表，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
这时，她隐约听见高力士对玄宗说：“贵妃诚无罪，然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敢自安！愿陛下审思之，将士安，则陛下安矣。”
原来如此。所谓的“祸本”不过是发动兵变的人要根除任何翻案的可能而强泼在她头上的污水。她要背负上这可笑的罪责离开人世了，以此换取兵变者的安心，以此换取李三郎的安全。想到自己的死可以换得爱人的生，她的心里稍平静了些。
她朝着窗外盈盈拜倒：此去川蜀山高路险，玉环不能陪伴陛下左右了，望善自珍重，勿以为念。
一袭白绫勒停了她的呼吸。六月的阳光依旧灿烂耀眼，她那动人心魄的双眸却永远黯淡了光彩，作为一个美丽的符号与大唐帝国的辉煌一起终结。作者单位：旺旺集团山东总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