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57 更新时间:2020-11-13

彩霞的第一支口红

鞠 慧

        彩霞的表妹燕子,是省城报社的记者。
        燕子小手指上有一个红豆粒大小的疤。这个疤,是表姐结婚那天落下的。
        那天,远在省城读大学的表妹燕子专程请假来送彩霞。
        燕子不仅学问高,长得也漂亮。作为女“送客”之一的燕子,在淡妆的衬托下,更显得高雅、亮丽。
        “姐,我给你化化妆吧,大喜的日子,漂亮点。”燕子说着,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化妆包。
        彩霞心里一时有些矛盾。
        在彩霞以往的认知里,“不正经”的女人才描眉画眼。在村里,遇到这样的女人,她们会拿目光把她剜到泥里去。
        可是,化了妆的燕子,咋就那么俊呢!
        燕子把彩霞的犹豫,当成了默许。她开始给彩霞画眉。
        以往做事总是快刀斩乱麻一样的彩霞,这次竟意外地有些犹豫不定了。彩霞就这么半推半就着,让燕子给她化了个淡妆。
        “姐,快看看,漂亮吧?”燕子把镜子递到彩霞面前。
        镜子里的这张脸,还是自己吗?白里透红的脸,弯弯的眉毛,淡淡的口红。简直,简直像从电视上下来的人呀!彩霞拿镜子的手有些抖起来,她的心也忍不住咚咚咚狂跳起来。她把镜子对着左半边脸,好看。她又把镜子对着右半边脸,俊。
        “姐,真漂亮!”燕子说。
        “哦,不行,不行。可不能这样。”燕子的话,似乎让彩霞突然醒转来,她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又看了一眼。“真不行!”彩霞边说着,边拿起身边的纸巾,擦起脸上的粉来。
        “哎呀姐,我费心画半天了,你擦它干嘛呀!”燕子有些急,她试图拦住彩霞。
        “不行,可不行,简直像妖怪。”彩霞急急地擦拭着。
        “姐,你看我像妖怪吗?”燕子有些生气地噘起了嘴。
        彩霞停下擦拭,她对着燕子的脸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俺哪能跟你比呀,你是城里的大学生呢,俺一个种地的,不行,不行,可不行!”说着,彩霞又对着镜子继续快速擦拭起来。
        “种地的为啥就不能化妆呀?再说了,今天你是新娘呀,今天你也不下地呀。”燕子说。
        “不行,那也不行。”彩霞已经把脸上的粉和眉毛都擦掉了。她把手里的纸巾放在了唇上。
        “就留下口红别擦了,行吧?”燕子拉住彩霞拿纸巾的手,央求道。
        “更不行了,最不能留的就是这个了。像生嚼了一只死老鼠。”
        燕子想抢夺彩霞手里的纸巾。彩霞一甩手,把燕子甩了个趔趄。
        彩霞劲儿好大呀!
        燕子的手被抡到窗台上,小手指被窗台边割出了血。
        “都怪俺!”彩霞捧起燕子的手,忙替他包扎。
        “多亏是在咱自己家,要是在你婆家,人家还不知咋说你呢,这么猛。”燕子嗔怪道。
        “爱咋说咋说呗,反正俺猛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彩霞咯咯咯笑起来。
        “既然不怕人家说,那就把这口红留下吧。看你都把我手弄破了,也算是对我的一个补偿吧。”燕子笑着对彩霞说。
        “那也不行。补偿你别的行,口红是真不行。”彩霞说着,重新拿起镜子,很坚决地把嘴巴上的口红擦得一干二净。
        “唉,你可真是!”燕子嗔怪地对彩霞翻了翻白眼,“姐夫来咱家,往后可不准欺负人家呀!”
        彩霞转头对燕子笑笑:“放一百个心吧,人家不嫌弃咱家穷,来咱家,我咋能欺负人家呢!”
        彩霞结婚,并不像村里的姐妹那样嫁到婆家去。她是把男方娶到自己家里来呢。即使这样,两男两女四个“送客”也是不能少的。同样,别的礼节也一样都不少。
        当地有一个习俗,新娘出嫁这天,娘家要挑选至亲中属相相合的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当“送客”。
        男“送客”一般是与新娘年龄相仿的哥哥或弟弟。如若亲兄弟中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就在堂兄弟或表兄弟中找。
        女“送客”,多是新娘的闺蜜、姐妹或年轻漂亮的嫂子。
        当地人朴实,没有人家会想到找两个长相稍逊色的女“送客”,以衬托新娘的美。相反,每家挑选的“送客”。除属相与新娘相合外,另一条就是模样要长的周正、出条。
        彩霞是独女,爹常年有病不能干活,娘身体也不好,地里的活计差不多全是彩霞一个人干。这下好了,女婿大明过来后,彩霞肩上的担子,就会轻松些了。
        彩霞家所在的村子叫柳家。这是一个只有300多口人的小村。村子是有名的贫困村。彩霞家,又是这个贫困村里出名的贫困户。
        彩霞和大明没白没黑地干,可因为爹的病,家里欠钱的窟窿还是越来越大。
        那年,有位被称作“第一书记”的人走进了柳家村。从此,贫穷的柳家村,渐渐改变了模样。
        “第一书记”与村支书许金祯一起,带领村班子一班人,对柳家村的脱贫问题,进行了一次次的交流、座谈与考察。“第一书记”不仅带来了扶持资金,更带来了党的好政策。
        从治理盐碱地入手,把多年来只生长荒草的北大洼,治理成了亩产超过1000斤稻谷的丰收田。
        “第一书记”到来的第二年,村民的吃饭问题解决了。“要饭村”这顶帽子,被彻底甩掉。
        彩霞和大明没黑没白地在地里忙活,她家田里的收成,在村里是最好的。
        第三年,吃穿有盈余的村民,开始尝试着用余下的大米换石头、换砖瓦。他们是要准备着盖新房呢。
        彩霞家余下的稻谷,大部分都换成了爹的药。她家的房子也很旧了,已经倾斜的后山墙,用两根柱子顶着。每逢下雨天,屋外下大雨,房子里下小雨。可她们没有多余的大米,用来换建房的物料。
        产业扶贫、精准扶贫,“第一书记”带来了新政策,政府补贴,村里开始建高温蔬菜大棚。
        政府补贴的力度很大,村里很多人家都纷纷建起了蔬菜大棚。可彩霞家还是建不起。爹常年吃药,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家里欠下的钱,有七、八万呢。
        大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彩霞急得嘴角起了泡。她多想能有一座自己的大棚呀!哪怕是一个很小的棚也行啊。
        让彩霞没想到的是,村里并没有忘记像她家这样的贫困户。“第一书记”牵头,筹措部分资金,建了三个高温蔬菜大棚,向村里的贫困户出租。
        听到这个消息,彩霞一阵风跑到了村支书家。她对许金祯书记说:“叔,俺想租个大棚。”
        许书记很清楚彩霞家的情况,村里建的大棚,就是租给彩霞家这样有劳力又没钱建棚的贫困户的。
        “党的扶贫政策其中有一条就是‘小康路上一个也不能少’,咱柳家村的每家每户,都要脱贫。你家要租大棚,我赞成!”许书记对彩霞说。
        拿到租赁合同的当天,彩霞和大明就拿上工具,跑到大棚里,他们一夜没回家。
        “困了你就回家眯一会。”大明对彩霞说。
        “不困。我咋一丝丝的困意都没有呢?我觉得比白天还精神呢!”彩霞边挥动铁锨平整着土地,边对大明说,“大明,咱也有大棚了!往后,咱好好侍弄咱的大棚。拼劲干上几年,把欠下的债还了,咱也盖新房。”
        “行。现在政策这么好,咱的新房,不几年就能盖起来。”大明信心十足地说。
        彩霞和大明早出晚归,精心管理着那座大棚。大棚里的黄瓜,长势实在喜人。每天清晨三点,彩霞和大明就起床,早早到棚里采摘黄瓜,他们要赶到早晨七点前,把黄瓜送到批发市场。全国种地的货车,每天都排着队到市场上来拉蔬菜呢。
        一年承包期到了,1.2万元的承包费,彩霞也留出来了。眼见着秋收到了,彩霞看到种大棚的街坊们,一天到晚地在棚里忙活,很难腾出时间来管地里的庄稼。可即将成熟的庄稼,也不能不收呀。
        一个主意,在彩霞脑海里闪动着。她跟大明商量:“咱买台收割机吧?收庄稼,肯定行。”
        “行是行,可咱哪来的钱呀?除去承包费,剩下的钱,咱不是都还账了吗?”大明说。
        “咱跟许书记说说,看能不能晚几天交承包费。”彩霞说。
        “这不好吧?合同上的时间,咱不能超。村里对咱这么好,咱不能不守信吧?”大明是个实在人,他可不想让人家说自己不守信用。
        “咱也不是不交,就是晚个三五天。我跟书记说说,看能行不。”彩霞说着,就出了门。
        许书记听完彩霞的话,很赞同她的想法。当即给了彩霞五天的期限,让她可以晚五天交纳租金。
        彩霞和大明又找亲朋街坊借了些钱,第二天,他们就从县城开回了一台收割机。
        彩霞管大棚,大明黑白地连轴转,开着收割机在田里跑。这个秋季,短短几天时间,仅收割庄稼,彩霞和大明就赚了3万多块钱。
        尝到了甜头的彩霞和大明,第二年麦收前,又购买了小麦收割机。
        短短几年时间,彩霞家不仅添置了收割机、货车、小轿车,也盖了新房和库房,还在县城购买了商品房。
        彩霞家,被市妇联评为“出彩人家”。她家的大门口,挂上了市妇联专门送来的牌匾。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彩霞与大明结婚已经快二十年了。他们的儿子小磊,也高中毕业了。
        报社的记者要来给彩霞拍照片的事,是儿子小磊跟她说的。
        彩霞作为县里的“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人大代表,上过很多次报纸、电视了。报纸上的照片,都是彩霞在田里,在蔬菜大棚里干活的时候,记者随手拍的。
        小磊对妈妈说:“这次可不是拍上报纸的那种照片,是拍写真。”
        彩霞问儿子:“这个写真,跟以前拍的那些照片有啥不一样?”
        小磊咧嘴笑了笑,对彩霞说:“那可是不一样,到时,你就知道了。”
        彩霞后来才知道,拍写真的事,是小磊约的。
        高考结束后,小磊在家等通知书的这些日子,每天都跟爸爸妈妈一起,到大棚里忙活。有时,他也跟爸爸一起,去市场上送菜。
        拍写真的事,小磊是在这天早晨才告诉彩霞的。小磊还有些调皮地对妈妈说:“做好心理准备,有惊喜哦!”
        小磊是个阳光开朗的孩子,他经常会给爸爸妈妈这样那样的小惊喜。对小磊的话,彩霞没有费心去猜。
        一辆轿车在门口停下,彩霞忙跑到门口去接。她微笑着,迎着从车上下来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就在彩霞要转身带他们回家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下跳到了她面前。
        “呀,燕子,你咋来了?”面对从天而降的燕子,彩霞一下瞪大了眼睛。
        “我咋就不能来呀?来看看咱们的劳动模范许彩霞女士呗。”燕子说着,伸出双臂,搂住了彩霞。
        “姐,拍写真要化妆才好看。化吗?”燕子对彩霞笑了笑,问。
        “嗯,你说化,那就化吧。我能不听你的?”彩霞笑着对燕子说。
        “粉底、腮红、眉毛、口红都化?”燕子又问。
        “你说咋化,就咋化吧。这个,我可不如你懂。”彩霞看一眼燕子,说。
        “你真的不怕画了口红,像嚼了死老鼠吗?”燕子撇撇嘴,对彩霞说。
        彩霞听出燕子是在打趣她。彩霞笑着打了一下燕子的胳膊,说:“现在不比从前了,村里的舞蹈队去镇上、县上演出,也是化妆呢。上了台,不化妆,真是不好看。”
        “嗬,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呀!”燕子感叹道。
        “啥都是老样子,这社会就甭往前发展了。”彩霞对燕子说。
        燕子对彩霞伸出了大拇指。
        燕子和彩霞在化妆。小磊很快与两位年轻人熟了,他们聊着新闻,聊着大棚,聊着村里的富与美。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
        化完妆,彩霞换上燕子给她带来的裙子。镜子里的彩霞,换了个人一样。彩霞照了前面照后面,照了左边照右边,她都有点舍不得放下镜子了。
        “燕子,你这口红真好看,亮亮的,也不艳。”彩霞对燕子说。
        “是我精心选的呢。太暗了怕不好看,太亮了呢,又怕你嫌太显眼。”燕子说。
        “你这口红是在哪买的呀?网上有没有?你把地址给我,我也买个一样的。”彩霞把口红拿在手上,仔细看着。
        彩霞目光热切地望着燕子,她希望能从燕子嘴里说出她想听到的那句话。可这回,燕子却像是听不懂她的意思一样。
        “网上哪有呀,我从口红专卖店买的呢,老贵了呢!”燕子撇撇嘴,说。
        “贵点怕啥呀,好看就行呗。”彩霞依然在翻过来倒过去地摆弄着那支口红。
        “姐,你是不是喜欢这支口红呀?”燕子问。
        “嗯。”彩霞冲燕子点了点头。
        彩霞看看手里的口红,又看看燕子。可燕子依然还是不说那句话。
        彩霞是独女,燕子就像她的亲妹妹。燕子刚上班时,彩霞家里穷,逢年过节,燕子回来,都会记着给彩霞家每人都带一份礼物。后来,彩霞家富了,她也没有忘记这个妹妹。燕子无意中说想买房,彩霞二话没说,一下就拿出了二十万给燕子。这几年,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提高,彩霞穿衣服的水准也提高了很多。彩霞喜欢的衣服,差不多都是燕子从省城给她带回来的。
        这回,彩霞差不多是跟燕子要这个口红了,可为啥燕子就不说那句话呢?
        彩霞心里真有些纳闷儿。
        “姐,今天拍完这写真,你就下地干活了,啥时能用得着口红呀?”燕子定定地看着彩霞,说。
        “你就不用管啥时用了,反正能用。”彩霞一字一顿地说。
        “姐,我知道了,你是想要这支口红吧?”燕子从彩霞手中拿过那支口红。“这口红可是很贵的,兰蔻的呢。真有点舍不得给你。”
        “小气鬼!”彩霞装出生气的样子,对燕子说。
        “哎呀,给你,给你。不只是这支口红,这套化妆品呀,就是给你带来的。”燕子把口红放进化妆包,她把包递到彩霞手上。“不过,这可不是我送你的。是一位爱你的男士,托我带给你的呢!”燕子故作神秘地冲彩霞眨眨眼睛。
        “男士?”彩霞有些疑惑地看着燕子,她把手上的化妆包放回到燕子手上,“哪个男士?我可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
        “这位男士呀,是你最爱的人,他也爱你!”燕子大声说。
        “是谁呀?”彩霞着急地问。
        “姐这么聪明的人,咋就猜不到呢,你最爱的男人当然是我姐夫大明同学喽。还有你最爱的小磊我外甥呀。”燕子说完,忍不住笑起来。
        彩霞一时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平时不声不响的大明,竟然会想到让燕子给她买化妆品。还有小磊,净是鬼点子,也不提前说一声。
        “许彩霞同志,我是时报记者燕子。有一件事想对您进行采访。”燕子调皮地冲彩霞做个鬼脸,她松松地握起右手,扮成话筒的样子,放在彩霞嘴边上。“以前,您对化妆那么抗拒,特别是口红。今天,怎么突然想要这个口红了呢?”
        “记者同志,凡事都是在变化的呀。你看,以前俺家穷得吃不饱穿不上的,那个时候,谁去认那个口红,谁不就是个二百五?现如今不一样了,你看看,党的扶贫政策,让咱这村里,一点都不比城里差。前几天,几个来咱这里采摘的城里人,还直夸咱这村子像公园一样呢。”彩霞越说越认真,“你说,村子美了,村民富了,咱再跟从前那样把自个弄得破破烂烂脏里巴几的,就不配在这么好的地方住着了,你说是不记者同志?”
        燕子用力点了点头:“姐,你说的太对了!”
        “搁从前,像咱家这情况,别说穿新衣服住新房子了,就连窝窝头,都吃不饱啊!”彩霞说着,眼圈不由红了,“是党的扶贫好政策,把咱家从穷坑里救了出来。没有党的帮扶政策,别说咱这一代,再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咱家欠下的窟窿,怕是也填不平呀!”
        “姐,有党的好政策扶持,有你和姐夫不怕苦不怕累的苦干巧干,往后的日子,肯定是越来越越好。”燕子拿出纸巾,替彩霞拭去了脸上的泪水。
        “人穷见识短。那时候,咱不是因为穷,不是因为姐没见过世面,也不会把你的手弄得流血,让这么美的手留下一块疤呀。”彩霞说着,拉过燕子的手。
        “姐,都多少年的事了呀,那个小疤,早就没有了。”燕子把抽回的手,搭在彩霞肩上,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
        “妈妈,我要再送个惊喜给你。”把手背在身后的小磊,一下跳到彩霞面前。
        “今天的惊喜太多了,还有啥惊喜呀?快给我看看!”彩霞伸手去拉小磊藏在身后的左手。
        小磊伸出右手,搂在了妈妈脖子上。左手上的一只信封,一下跳到妈妈眼前。“妈妈,感谢你和爸爸这些年来对我的养育。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彩霞捉住小磊的手,把通知书拉到自己眼前,“中国人民大学,小磊,你考上中国人民大学了!”彩霞化了妆的脸颊更加红润,她盯在通知书上的双眸,闪亮的星星一样。
        记者的相机不停咔咔咔响着,把这温馨快乐又激动人心的一幕记录了下来。
        “哎燕子,我的口红呢,我要重新涂一下。”彩霞转头寻找着化妆包。
        “姐,要我帮你涂吗?”燕子问。
        “不用,我要自己涂。”彩霞挡回了燕子的手。
        彩霞拿出那支暗蓝色镶着金边的口红,轻轻拧开了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