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 情 岁 月(上)
◎杜秀香
老友,如同淡淡秋日,适宜怀念。
上小学之前,村里有一所小学,但是只有三个年级,四年级便要转到镇上的小学继续读书。彼时懵懂,没有理想,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学,只是村里差不多的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都要去上学,似乎天经地义;父母也很少过问成绩,送我们去学校只是因为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学校。
村里的小学多的时候也只有三个老师,两个年级的学生在一个课堂上课。一年级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人自学,二年级上课的时候,一年级的学生便要乖乖呆着,不能出声,更不能打闹。那是一种很奇妙的经历,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和心情,如果那时知道什么叫“心情”的话。学校的老师都是自己村里的民办老师,农忙的时候,还要兼顾家里的农活。所以,除了寒假、暑假,另外还有麦假和秋假,就像寒、暑假一样理所应当的存在。
后来,学校从县城里来了一个老师,姓高,名字忘记了,可他与众不同,温文儒雅的样子,我依然记得。他身形高瘦,面孔白净,更重要的是他说普通话,原来一样的字眼,一样的话语,换一种腔调,竟变得如此动听。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与我们学校的老师不同,与村子里所有人都不同,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种不同叫修养。
原来,老师还可以是这个样子;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年少的爱恨都很简单,心中的喜爱油然而生。不过,短短的一年之后,他便走了,我们还不懂得前程之类的东西,所以都以为他是想家了,也就原谅了他的离去。可记忆镌刻在时光里再也抹不掉。
我的村庄不算大,可玩伴足够多,那时,谁都不知道未来是什么形状;梦想是什么颜色;外面的世界又有什么人世和风景。我们整个的世界便是村庄的角角落落。我们玩所有孩子都会玩的游戏,闯所有孩子都会闯的祸,挨所有孩子都会挨的父母的打骂。每天黄昏下课,呼朋结伴一起去撒野,去玩玩了几百遍依然兴致勃勃的游戏。村里到处都是一脸灰,一身土的孩子大呼小叫疯跑的身影。没有辅导班等着我们上,没有特长不会遭人耻笑,也没有父母的期望在身,快乐那么简单。阳光渐渐西沉,暮色渐渐墨染,小村的屋顶上开始蔓延般升起袅袅炊烟,村子的某一户人家开始传出阵阵饭香,伴着饭菜的香气诱惑,开始响起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此起彼伏,直到听到自家孩子的回应。随后,我们便作鸟兽散,各自回家,晚饭后又是新一轮的玩耍。
我当时的好朋友有两个,我们没有桃园结义,没有歃血为盟,可默契地拒绝着其他孩子的闯入与破坏。其中一个是我表姐,大我一岁,她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亲叔伯姐妹,嫁到一个村子里,彼此为伴。另外一个是比我小一岁的兰英,她的父母都爱讲一些荤味的笑话,带着浓浓的腥味。也因此,在长大后,她也很会讲荤段子,超出了我对笑话的想象。后来,她渐渐越走越远,越远越疏,再到后来,她学习理发开了理发店,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从未间断。流言,就像一种传染病,在不知不觉中悄悄蔓延。我从不相信。后来,她远嫁到临沂,听说还是在理发店打工。再后来,我们很少见面。
倒是我的表姐,因了母亲的关系,走得比较近。她母亲,我的姨是一个心气高,有经济头脑的女人。她不甘心农村贫乏平淡的生活,不甘心老实平庸的丈夫,经常借口跑生意大多数时候不在家里。她最先从外面引进制作蜡烛的机器,让村里大多数人家摆脱了煤油灯下黑黑的鼻孔。我经常往她家跑,去看她家里轰隆隆响着的机器。于我,那样的过程,那样的机器,无异于魔法。滚烫的蜡油沸腾着暖暖的气息,一滴蜡油滴到手上,瞬息的疼痛透过皮肤不待传到心里,便已冷却。
时间,就在那沸腾着希望,流淌着光明的蜡油中缓缓流逝。但不是所有人都买得起蜡烛,每次集市,我的两个表哥都搬了几箱的蜡烛到集市上卖,生意有好有坏。后来,四年级升学时,我到镇上的小学开始了新的生活,认识了新的朋友,她却没有去上学。我忘了什么原因,其实,村里大多的孩子都会毫无理由的辍学,回到家里继续父祖辈们延续了几百年的生活,理想,是个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自此,我们也不再常见面,见了面也突然变得客气疏远。友情,成为我们成长中的蝉蜕,被遗弃在某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上。几年后,上高中时,有一次周末回家,母亲突然告诉我,表姐想跟人出去打工,结果被拐卖了,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我顿了顿,一时没能明白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样的故事,不是只有新闻和电视上才会有的情节吗?生活的苦难,离我们的人生不是还有好远好远吗?远到还望不到踪影。可生活透过表姐的命运第一次向我展示了它的狰狞。我不记得她的妈妈和哥哥什么反应。自小,她就生活在冷落里,母亲常年在外面跑,偶尔回家也是与父亲争吵不断,每次说起,她总是一脸的落寞。对人世她有着超过年龄的成熟和冷漠。几年后,家里终于接到她的音信,原来,她被人卖给了山西一个山村里的煤矿工人。好在,那人待她不错,还给了她一个婚礼,她也就死心塌地跟他过起了过完今日不知明日还能不能相见的生活。写信时,她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彼时我已临近大学毕业。不久以后,她带着老公孩子回来了,与家人相见,竟没有眼泪。
我周末回家,母亲说起此事,我跑到她家,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她的脸上过早地沾染上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憔悴,话音带了明显的山西口音,看不出悲伤。她说此次回来是迁户口补办结婚证。她的老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不熟悉,但看不出半点凶恶或坏人的特征。据说他的村子里大多的年轻人都是挖煤工人,媳妇也大多是人贩子拐骗买来的。我无言,但也庆幸,总算悲哀的故事有个不太悲伤的结局。我不知她接受这样的命运走过了多少心路历程,也不知她这样的生活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如意?后来,再没有见过,她回来过一次,我已上班,忙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再后来,听母亲说她为了要儿子把刚生的三女儿送了人。
我转学到镇中心小学后认识了五个朋友,脾气相投,缘分使然,我们六个组成了一个小团体,攘外安内,朝夕相处,很多很多的情谊和记忆就在那一天天看似寻常的日子里渐渐变得浓稠。其中,我和芹最亲近,我们上学一起,放学一块,除了吃饭、睡觉各自回家,其余的时间,我们都泡在一起。她的姐姐正值青春妙龄,买来很多琼瑶的小说,还有和爱情有关的名著。我们也随之陷到那一个个令我们心动、心碎而又缠绵悱恻的故事里。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模样,可以让人笑让人哭;让人生让人死,让人甜蜜让人痛苦,却又让人欲罢不能。寒暑交替,四季流转,一个个阳光正好的日子,一段段淫雨霏霏的时光,就在我们捧书阅读的字里行间悄悄流过。我们彼此很少说话,各自捧着一本书,走进另外一个世界,山一程,水一程,随着欢笑,陪着流泪。感谢那段时光,感谢我的朋友,让我懂得了阅读的美妙,懂得了相守的沉默,懂得了世界之外还有更悠远更广阔的世界,生活之外还有不一样的生活。
世间所有的相聚,终有一别,就像花季已过,花瓣总要飘零。我们,也是一样。随着初中毕业考试,上高中,上中专,我们零落各方。毕业,从来都是一场浩荡的别离。而年龄最大的秀纬,没等到毕业就辍学回了家。姐弟五个,她是老四,弟弟是唯一的男孩。重男轻女的父亲断言女孩子再怎么念书也不会有出息,所以,初中的开学会上没有她的身影。我们那时怎能理解他父亲的专制,也不能忍受我们朝夕分离,于是,我们做了一件大胆的事,我们求联中的老师、校长接受她迟到的报到,我们一直向老师保证,她是成绩多么好的学生,她是我们多么好的朋友。老师被我们的热心和赤诚打动,说可以接受她重归校园。我们高兴极了,为她能重返校园,为她又能与我们朝夕相对。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了朋友而做的最疯狂的事情。天真的我们以为只要能在一起就是快乐,为了友情,我们值得那样做。半年后,她的父亲再一次让她辍学,面对她的无奈我们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么无能为力。她开始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远。我们六个人中,她也是唯一一个早恋的人。早恋,在我们眼里绝不像在父母或老师眼里如同洪水猛兽般可怕。反之,在我们初识爱情的心里,那是神圣而又圣洁的,散发着玫瑰色的光芒。后来,她父亲知晓后极力反对她的婚事,我们积极支持她为爱情而抗争并对那个男孩子另眼相待。(待续) 作者单位:区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