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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席间，他们频频举杯。她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闲谈美食的做法和引人发笑的人事趣闻。这是两人相识以来最无拘束的一次会餐，就像长时间不曾见面的姐弟终于聚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亲近感，只有彼此才能体味的真切。
        饭菜将尽，酒尚有余。她将剩下的干红倒入两人杯中，对着阳光轻轻晃动。酒杯泛出红宝石光泽，辉映着她微红的脸庞，他怔怔地看着，想起金庸小说中描写黄蓉的词句：“白玉般的脸上透出珊瑚之色”。她呷了口酒，走进书房，倚着书架背对着他说：“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疑惑就要得到明确解答了，起身将几案和藤椅摆置好。
        两人坐下，语言和思绪在光阴里行走。
        “你的诚恳务实，面试时我已了解。你有理想、有思想，入职后我也感知到了。你的勤恳，为我分担了那么多的工作，这超出了我的预期。你的敏感，”她笑着，不打算回避这个让他脸红的问题。“虽未曾预料，但我知道你本质是善良的。‘冲动鲁莽中蕴含着正义的锋芒’，这句话是我当年写给我丈夫的，用在你身上倒也合适。不过这些只是我的印象，不是所有人的。这点你得明白。”
        “当然，王安石在不同阶层不同时代的评价是有天壤之别的。”
        “那么我留在你心里的印象呢？自从你认定我跟田中顾问交往过密之后，我的形象是不是已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摆动着手指，“我说过会解释清楚。即便我们现在不是生死之交，我也不想跟你隐瞒什么。”
        “其实你的猜想也不是完全错误，事情确实跟我的情感有关，但跟你看到的田中顾问无关，而是我的丈夫。”她转身捧出那本《芥子园画谱》以及摞在上面的盒子，说：“我跟我丈夫的相识缘于这本画册，而这里面”，她用抹布将盒盖上的灰尘擦拭干净，“都是我们热恋时往来的情书。”
        “你看，那时我可多青春。”她从信封里拿出张照片。“不光是我，他也是。那会儿，他身上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用不完的魔法。爱的火花激发了他的丰富想象力和缜密思维，他不断创造着爱的惊喜，满足那个年轻女孩对爱情的全部期盼。他带我去旅游，总能花很少的钱就让我看到别开生面的风景。他带我去看译制电影，记下经典的人物对白，回来后跟我一起像配音员那样练习朗诵。”
        他听她讲述这些散发着芬芳的旧日恋情，隐隐产生了羞愧之感。与她相处那么长时间，知她为人处世必不会出轨胡来，自己却仍以恶意的心对她无端猜度。
        “有次我背上生疱疹，晚上疼的睡不着觉，他也不睡，给我说笑话讲故事，分散我对疼痛的注意力。看病过程中，他始终拉着我的手。他帮我擦药，还要时刻安抚我那因病而烦躁的情绪。一个月下来，他人瘦了一圈。我很过意不去，他笑着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永远都对我这么好。”
        “永远能有多远，谁也不敢预测。他曾承诺永远，现在却无法在我身边。”她美丽的眼睛里闪出些许的哀伤。
        “我跟你说他是海军舰艇的测距员，没错，但我没告诉你，那是四年前的事情而不是现在。我的丈夫现在，在监狱里。”
        她说完这句话，折射到室内的冬阳就像传输进了刺人肌骨的寒凉。他的心弦骤然间绷紧，如同突然听到了悲怆的《命运交响曲》，惊愕、伤痛以及疑问一起拥挤到了他的脸上。
        “这件事情我要负大半的责任。我说过，我身上所谓的美好是你想象的结果。我没有那么纯粹，我都没有想到，某一天自己会被妖艳的恶之花迷住双眼。”
        “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对不对？我说的是物欲的诱惑。结婚后，他贷款买房，在这海滨给我安置了一个生活无忧的家庭，按理说，我不应该再奢求什么。可那时我对有些事情无法释怀，比如为什么有些学历学识根本与我无法相比的人反而能穿着名贵的时装出入高档会所大笔地消费？很多次，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她们比下去，我一定要比她们活的更精彩更骄傲。终于有一天，我辞掉了那个国有企业的文书工作，在这家台企应聘上了人资主管的岗位。然后我向他明确地说出了心中的渴求，大意是说如果安于现状，只依仗现在的这点工资，迟早会被时代抛弃，所以我们应该想办法去追求，追求那些我们也应当享有的富足生活。在那之前，我俩人向来心意相通，但那次，他良久无语。想了很长时间，他才看着我说，他以前从来不认为自己被时代抛弃，而是根本就没看上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时代。然而组成家庭后还这样想，那就太自私了。他说他忘记了顾及我的感受，那是他的不对，今后他会跟我一起努力的。让妻子过上更加富裕的生活，是丈夫理所应当的责任。”
         “很多年前，有个叫柔石的作家决心要做出改变，鲁迅提出质疑并说那其实很困难，然而柔石简洁地答道：只要学起来。为了我，为了他心中所爱的人，他放弃了理想，离开了曾深爱着的岗位，去做那些他不擅长的应酬工作，其决绝之处，比柔石更悲壮。他逼迫自己认同了曾经摒弃的观念，逼迫自己把全部才智都用在销售业务上面。他的性格坚毅带着股韧劲，处事又灵活，因此不断突破新的业绩，走向众人眼里的成功，倒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挣的钱比之前多了很多倍，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却不曾稍增，那节省下来的自然是用来满足我物欲的虚荣了。他仍像以前那样爱我。他工作再忙，也不忘记给我打电话，不忘记利用一切机会与我相聚。前年七夕节，我们坐在长椅上看天上的月半弯，他吟诵白居易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笑着说李、杨的爱情最终以悲剧收场，用这两句来形容是不吉祥的。没想到一语成谶，十月份我们就遭遇了爱情的马嵬驿。可这次老天偏偏留下了杨妃，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心中的依靠失去自由。”
        “他在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应聘到了高薪的管理层岗位。我们都很高兴，全然没料到危险就在身边。那家公司的几个董事正在用变相的传销手段进行非法集资。他入职刚三个月，犯罪者便携巨款潜逃到国外。他对此事毫不知情，但犯罪者既有预谋，早想好了脱身之策。他们设好了诬陷我丈夫的圈套，让他成了整个事件的替罪羊。”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