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二十二)
◎李庆田
“那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他的入狱,归根溯源还是我的原因,如果没有我对物欲的追逐,他是不会走到这一步的。结局已无可改变,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庭审结束,我想不出有更好的言辞,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我胸前,对他说:我等你回来,你回来的那天,会看到满树飘扬的黄手帕。这话不光是为了让他看到希望,更是对我自己的承诺。不管他在里面待多长时间,我都会一直等下去。”
“原本想我会在平静的生活中等待他的归来,可田中顾问的到来又让事件发展有了新转机。有次田中说起日本的食品市场状况,无意中提到几个新结识的中国客户,顺带着讲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趣闻。那时,我已打听到犯罪者是逃往了日本,只是不知道具体去向,听到这类信息自然格外敏感。我要过田中的手机,看了那几个所谓食品经销商的照片。我盯着照片,脸上的古怪神情让田中惊讶不已——那几个人正是传销诈骗案的主犯。”
“我时常想这绝不仅仅是巧合,而是上苍惩罚了我的罪孽之后又给我开启的希望之门。我们追寻美好,就不能纵容和宽恕那些与美好为敌的丑恶。司法机关也明白我丈夫是冤枉的,苦于无法掌握罪犯的行踪,也就无从谈起引渡他们回国,无法还我丈夫的清白。现在,我窥见了些端倪,就要有所行动。我知道办理跨国的案件难的很,但为了丈夫的自由,我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
“田中顾问知道那几个人的动向,我恳请他帮忙,刚开始他很犹豫,毕竟他们之间还有利益关系。于是,我跟他谈起那部日本电影《幸福的黄手帕》,谈高仓健,谈倍赏千惠子。我谈了跟我丈夫的感情,谈了自己受煎熬的处境,我说我不敢自比影片中温婉贤良的女主角,盼望丈夫回家的心情却是别无二致。最终,田中答应了我的请求,向我提供那几个人的行踪以及交易状况。”
“那段时间你帮我做报表,赶时间完善市场调研数据,极大地减轻了我的工作负担。上班时间我不方便多问,只能等下班后再约田中见面。原本不想让你知道我内心的隐痛,没想到隐瞒反而引起你更大的误解。”
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话音也有些哽咽:“对不起,姐。那天我跟踪你,我知道这是对你的不尊重,可我管不住自己。”
“姐知道你误会了,自然不会怪你。”她轻轻地说,“有时候亲眼所见的未必是真实的呢,小布莱尼奥。事情已经过去了,真实的我,既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好,更不像你误解的那般糟。”
“事情进展顺利的话,明年我就可以接他回家了。”她把家说得很重。“他是我的丈夫,我唯一爱的人,你知道,我说的是爱情。我比你大五岁,一直把你当弟弟来爱护。世俗的人情冷暖,不过是为了利益而结合或者疏远,你和我的情分从开始就超越了利益,所以我们会成为最知心的朋友。你说,男女之间的交往能维系深厚的感情又能保持的干干净净,这算不算是一种美好?如果你同意,就真心拥抱我一下吧。”她站起身,迎着麦黄色的阳光,张开了双臂。
她身后那张棕红色的书架宛若繁茂魁梧的大树,而她自己便是满含情义的黄手帕,系在树干上迎风飞翔。他怜惜地搂过她的肩膀,心无邪念地亲吻着她的柔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拥抱住了一个关于等候的美丽故事。
那一刻,他内心羡慕起那个叫张生的男人。身陷囹圄,被困在暗无天日之中的人,未必是不幸的。因为有一个洗去了虚荣铅华的女人,守望着两人的爱情。相比激越的生死之爱,这种在平静中守望的爱情更令人震撼。家,当然不只是一座空洞的房子。忽然明白了那个或许是真实的寓言含义:醉酒的富翁躺在冰冷的街头,拒绝警察的帮助,他指着路边的一座豪宅伤心地说:“我没有家,那只是我的房子!”
十四
记忆中,一九九六年的暑假是个雨水特别多的夏季。每当回忆这段时光,故事的背景都像被雨淋了一样显得潮湿与模糊,就像莫奈那幅名叫《日出》的油画,就像那条早已退色的红领巾。穿越时空,记忆铺展延伸,他仿佛仍能清晰地看到那个倚在书店角落里捧书而读的身影。那时,他刚小学毕业,在他眼里,暑假堪比漫长的人生,漫长得如同看不到终点。
在近似花不完的时间里,他想尽办法寻找课外书,用以充实头脑里的“知识储备”。以便跟他最崇拜的伙伴谈论历史故事时,提高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
他把平日积攒的零花钱都买成了历史书。午饭过后,拿把蒲扇放在铺有凉席的床上,放下蚊帐,既不会影响视线又能躲开蚊虫的叮咬。扇风习习之中,翻开史书,是他记忆中最惬意的场景之一。不厚的书册里,有他此生无法到达的彼岸,有他此生注定不能企及的彼时。他沉浸在从远古洪荒到如今的世界格局里,乐此不疲。
正是从那时起,他深深地喜欢上了历史这门学科。他爱史记中抑扬顿挫的文言诗词,爱西方史中修辞华丽的欧式语句,更爱自己沉浸在异度时空里所拥有的那种思想自由奔放的状态。中学六年,他常为弄清某个陌生的历史名词而欢欣鼓舞,他常幻想自己未来的人生应该像书中那些追寻光明的仁人志士,把全部的热情甚至生命,交付给壮美而有意义的事业。
只不过,爱,也不是全能的。高考第一志愿最终落选,他又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复读上面,便安慰自己:你喜欢,就与它待在一起好了,无须要那个专业的名分。大学伊始,一名叫何中华的教授来学校讲座,做完人文课程的讲述,又简单地谈了下如何凭个人兴趣与毅力自学哲学体系而有所成就。他听得着迷,似乎找到了奋斗方向。于是,他让山师大的同学帮忙抄了份历史系的课程表,做好了兼修的准备。大学的好处在于个人可以完全自主地对待自己的学习。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只要不耽误本专业的课程,他便早早地赶到山师大历史系的教室,像历史学专业的学生一样认真地听课记录。现在再翻阅笔记本,他能清楚地记得那些内容是在什么情景下书写的。写这段的史评,跑了三个学校去查阅图书馆的资料。做完这页的思考题,踏着满地的月光最后一个离开自修室。他是如此地沉迷在过往的岁月里,在书页上与逝去的人物交谈,他仿佛活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正在跟史学签订一份相互依恋的精神契约。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