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根
◎马德水
根者，山川之相钟毓，祖宗之所遗留也。但凡冠头蓊郁、叶茂枝繁根深，其根下定然土厚水肥。乡根，其源于肥沃的土地，源于缕缕的炊烟，源于万物生息的延伸；乡根，除了表现在说话的口音上，还表现在饮食上；乡根，拽着多少游子的心，牵着多少儿女的魂；乡根，依赖大自然，植于沃土而粗犷，根深而柢固，永远在心尖上发生延绵。即便是文化基因，也应是一块浸润了古老历史和丰富文化的土壤，如盘虬卧龙般根之繁茂。
家乡的根，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上。土地造就了大自然，土地孕育了文明，土地养育了人民。农民在大地上的一系列社会活动，产生了烟的相续、乡约民俗，从而奠定了中国几千年文明社会最基本的乡村基石。在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最终孕育出了乡土文化，形成了中国社会最原始的道德操守与精神谱系。如果土地没有农民的居住和耕种，原始的乡土文化将会被渐渐遗忘和抛弃，整个社会道德体系将变得脆弱不堪。农民怎么能扎根于农村，乡土的灵魂深附于农民。曾经的家乡，田野成绿，苗木清秀，乡情浓厚。安静的小村庄，熟悉的这片土地，乡与土是不可分隔的，土地由黄变绿，不屈于贫困落后，不屈不挠艰苦奋斗，发挥极大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祖祖辈辈从来就没有停息过对土地的爱恋，那是一种“视土为父，视地为母”的深厚情感，这便是乡土文化的根源所在，也是中华民族的精神所在。农民的命与运、爱与恋、悲与喜，得与舍都与这千年未变的土地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恐怕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将农民与土地分隔开来。人类生生不息，乡土代代相传。文化绵绵流长，品味乡土文化中的悲情，让人更深入地了解乡土的精神内涵，赋予乡土文化的现实渊源，牢牢抓住乡村土地这条根，托起乡村文化这块金字招牌，以土地为根，以土地为命。
家乡的根，是生命的延续。刘勰《文心雕龙》中说：“根柢磐深，枝叶峻茂。”根对于植物有如生命之灵魂，大厦之砫石。根，长期在不为人知的地下，在石缝中、在沙粒间、在泥浆里、在乱石堆，在诸多的恶劣的环境中，默默无闻地、始终不渝地和水涝旱灾、冰冻雪灾、病虫害灾等进行顽强的抗衡，艰苦奋斗排万难，前赴后继战风险，深沉地吸取营养和力量，一刻也不停地向地面输送、传递着水分，抓住时机无私地奉献它的本能。根，是生命的延续，也是生命的象征，是生的源头又是生的希望。一切植物，只要有了根就能生机盎然，朝气蓬勃。人们说，只要不伤根，植物的生命犹存。
有一年夏季，暴风雨连续不断，大水淹没了庄稼。由于风雨大，一人高的玉米全部倾斜，躺在地里，集体时修建的排涝设施已被破损，过膝的大水排不出去，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是一年的收成啊！时间一天天过去，地里的水已慢慢消下去。我便和家人全部投入到扶植玉米的忙碌中。当我走进玉米地才发现，玉米根部长出了长长的新芽，裸露在外边的，像手臂紧紧抓住土地，靠它吸吮着水分，而且玉米根部非常茂盛。让我吃惊的是，叶子并没有枯萎，仍然那样坚强地支撑着，延续着玉米的生命。据说，地上玉米棵有多大，地下的根系也有多大。地下的根抵御暴风雨的袭击，玉米牢牢地挺着，勃勃地生长。玉米那庞杂的根系一半裸露在地上，一半还残留在地下。残留在地下的那一半，承担起它生命的全部负重，继续勇敢地扮演着它生命的主角。在大自然中，每年冬季寒冷袭来，所有的草本都枯萎了，一片凄凉的悲惨景象。但等到来年开春，太阳普照，大地回暖，田野里又是一片青绿，生机盎然，浸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家乡的根，是缕缕的炊烟。家乡那蓝色的炊烟，袅袅婷婷，婀娜多姿，如梦如幻，因为有了炊烟，家乡才活了，家乡有了人间烟火，才会有生机。那炊烟啊一点一点升上天空，最终在我们留恋的目光里化为虚无，去掉烦恼，去掉忧愁，漫漫散尽，融入到大自然中去。多么美妙啊，那蓝色的炊烟，从自家屋顶上化作云雾，播撒到人间，又把人间的传说化作烟雾，升腾到天上，化作白白云朵，那些炊烟，就会变化为家乡最绝妙的风景，又像层次分明的魔术师，出神入化，像喷泉一样往上冒，更为绝美的是炊烟无穷无尽地慢慢化为虚无。傍晚时分，月儿出来，炊烟漫布，扭扭捏捏，倒也别具风情，那是有风的时候，无风的时候呢，一缕青烟直上云天，风大的时候，那炊烟就会放开了手脚来跳舞，牵动着好奇的眼睛，随着那炊烟在屋顶上匍匐前行。那一点点的炊烟，就是妈妈一声声的呼唤，那么深情，那么贴心，那么温暖。看着那跳跃的炊烟，我便加快脚步往家里赶。迷了路的孩子无论在哪里，只要记得自家的炊烟的样子，那他一定会知道往哪里走。我童年的炊烟，只能在梦里与你相会。我童年的炊烟，别来无恙吧！你是那连通天地间的精灵，没有了你，天上如何知道人间的故事，没有了你，人间又如何知晓天上的传说？没有了你，家乡的那棵大树如何遮天蔽日，如何枝繁叶茂，人间如何繁衍生息，不断发展壮大。人间如梦如幻的炊烟承载着我们家乡的根。
家乡的根，承受着岁月年轮的洗礼。黄叶归田梦，此时幸归根。晚秋早冬是大规模落叶的时候，随着气温的降低，落叶给人们带来无尽的萧条感。从清新的春天和繁茂的夏天走过，这些树木仿佛在秋风中老了，虽然有绚烂的红叶和黄叶，但是无风自落，青春和生命也无可奈何的雨打风吹去，那种流逝之感，在晚秋和早冬格外分明。那么此时的确是叶子生命的尾期，无论它们是否还留恋生命，但是此时也走过了短暂而漫长的一生，看见过早春最灿烂的阳光，簇拥过最美丽的花朵，保护过青涩的果实，在夕阳中看见了成熟的果实，在力竭的晚秋里，随着风雨的飘落，化作泥土，归于永恒的安详。所以中国自古就有叶落归根的说法，一种是指漂泊的游子，如同翻飞的树叶，回归最初的家乡和田园；一种就是自然的消亡，在走尽一生后，以泥土为归宿，做永恒的休息和沉睡。
人生苦短，人生漫长，花开花落，总是惹人悲怀。在古代农村，落叶是重要的取暖材料和肥料，它们的实际用途，实在是大过文人的悲秋和感伤。那么落叶也有美感，如果你有渴望的家园，无论现实还是精神上的，那么用后半生去奔赴它，也是一种回归的圆满。
家乡的根，是人们落叶归根的港湾。恋乡寻根，寻祖归宗，是中华民族文化中最为强烈的一种感情。离乡别土，其原因复杂多样，寻职、升学、从戎、生计、徙迁、婚嫁等等，有的人可能早已生活在异国他乡，好像有条浮浅的根也扎在了那片土地上，故乡故土只是生命中的一个符号。可是，他们从心底里，特别是当闲暇或老了的时候，最能撩拨心弦的依然是故乡这个生命之根。俗话说，叶落归根。宋代释道行在诗中：“落叶归根，铁牛当路。来时无口，索监得醋。金槌不动落群机，列圣从中第六祖。”反映了古代人“安土重迁”的思想，道尽了中国最传统的落叶归根的古朴乡归思潮。唐代大诗人王维曾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作为流浪在外的游子，心中无时无刻都充满了对故乡的思念，而家便是作为故乡这一虚拟物状的载体。杜甫曾有句非常出名的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古代的交通不便，地理偏远，人们往往只能通过书信来回辗转表达自己的思乡、寄托与哀伤之情。“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古人离家远游，或出仕、或从商，年迈之际心中往往渴望着落叶归根。这一方面是古人伦理秩序的内在要求；另一方面更多的是一种人文情怀的寄托。年轻的时候，人们都追逐功名利禄，渴望升官发财，建功立业，云游四海。然而，等到回首往昔时，心中不免有感慨、苍凉之意。
自先秦开始，人口增多，不是所有人都会有一方安乐的田园土地，何况古代土地量产不高，很多人必须走出土地去求生求学做官，甚至在异地安家落户，经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在这一点上，中国人是热爱和崇拜自然的，不认为自己区别于其他的生物，最安稳最自然的生活，就是贴近土地和故乡，像树叶一样，以落在自己家乡的田园为一种最大的圆满和安稳。
落叶归根，生命的轮回。落叶归根，不是寒风的残忍，也不是树的不挽留，而是落叶使然，这是人生自然的落叶归根处。
“归来仍是故地，浩浩天风。”落叶归根，是人们心灵的归属感，是一个人在精神上的栖息之地，是一个人心中永远的避风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的旅途也像是落叶从树上飘散下来，先是徜徉在风雨中，在漫长的旅途中，最终每一片落叶都要回归大地，成为土壤的一部分。
一风一叶落，一雨一秋声。风雨相加，叶落归根，人生不过百年。风吹起的时光里，离愁别恨，生死离别。这些曲曲折折的旧事，渐渐成为记忆中一抹的光影，当那些旧事被岁月流金历炼成经典，往事如烟，似水流年的洪流里刻写着陈年旧事。人生总要为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努力，拥有多少财富并不重要，而且走过此生无愧于父母的养育之恩，无愧于家乡的滋润之恩。
我时常在梦中惊醒，过后回想，隐隐约约记得梦中的自己正身处家乡，漫步于田野中，吮吸着甘爽的空气。梦境中总是带着残缺的，在离开家乡的二十多年里，我不但一直都没有忘记，反倒是儿时的记忆每每在梦中愈演愈烈。我的灵魂寄托在这片土地上，家乡像一根藤萝总是牵系着，不会斩断。对家乡的思念，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花，染指流年，落叶归根，心安吾乡，安亦欲欢。人生如同落叶，如今便让我们在归根的路上向前，在寻找所爱所追求的过程中，满怀向往地获得归属感，最终精神回归家乡，温馨幸福。（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画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