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忆
◎马德水
当太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笼罩乡村,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从四面八方的田地里赶回村。牛羊叫声给整个村子带来热闹的气氛,划破了宁静乡村的上空,男劳力们身穿黑色粗布的假祆假裤,把裤脚一直挽到膝盖下,暴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阳光晒得黝黑锃亮。有人一边赶路一边吸着旱烟袋,一天的疲惫随着鼻腔中冒出的烟雾慢慢散尽。
整个村子被袅袅炊烟笼罩着,村里鸡鸣犬吠的声音随时都可以听到,牛儿鼓着圆圆的肚皮,站在牛棚里有滋有味地吃着主人刚刚办上的草料,含着泪花的眼睛深情望着主人,不时点点头颅好像是在表达着谢意。静悄悄的村子里,只看到各家各户的烟火的气息向外缕缕喷涌,烟火夹杂着农家味道,一直氤氲着人们的心肺。街头巷尾的孩子们都在等待着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家吃晚饭。这些点点滴滴的农家小事虽然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回想起来犹如梦。
我奶奶已做好饭菜,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勾起了我的馋虫。我和姑姑整理好饭桌,屋子里也点亮了煤油灯,不一会儿一些小飞虫也赶来凑热闹。饭菜很快端到桌子上,黑乎乎的地瓜面菜团子和一大碗热气腾腾白萝卜菜,清清泠泠见不到几滴油,还有清汤寡水的地瓜粥是全家人的晚饭,大家各自忙活着,只听碗筷声声,还有爷爷奶奶的笑声。辛苦了一天的大人们有时会斟上一杯地瓜干烧酒,边喝边谈论今年春头干旱春种的农事,酒味飘香,浸润着整个屋子。我望着爷爷的酒杯轻声问爷爷:“好喝吗?”爷爷用筷子往酒杯里沾了一下,又把沾酒的筷子慢慢地放在我的嘴边,浓烈的酒浓味辣得我张着小嘴直摇头,逗得全家人哄堂大笑。奶奶赶忙端起粥碗心痛地说:“快,好孩子喝口粥冲冲!”并用双眼怒视着爷爷,嘴里唠叨着:“这么小的孩子就让他喝酒,什么时间喝到老!”奶奶一句话又逗得全家人一阵笑声。
童年最难忘的记忆是家乡的冬天,当来自天国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覆没大地的时候,村庄那显得异常古板的房屋、院落、围墙便会在某个寂夜被雪花拂弄出黑白相间、静默凄冷的画面,却又在拂晓时分袅娜缥缈的炊烟里化为温馨,而头顶白纱、交织密布的结满雪晶的玉树琼枝,因天地苍茫互为映射而显示出持久的童话般的耀目和空旷。就是这雪光的耀目和空旷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把一些影影绰绰的影像涂在了我白纸一样的脑海里,成为我一生挥之不去的关于定义象牙塔式美好境界的记忆。那时的我在这样寒冷的季节,常常就蜷缩在厚得动弹不得的棉衣里,迷惘而困惑地眺望这种苍茫和空旷,爷爷、奶奶和姑姑总会想着法子激发我的童趣,逗我开心。印象最深的就是姑姑教我和哥哥下“四棋”,在堂屋地面上用小木棒画出图形,每人选择四个物件作为棋子,按照下棋的规则,两个棋子吃掉对方一个棋子的方式,来回走动棋子,全部吃掉对方的四个棋子为胜者。当然,每次下棋姑姑都是胜者,我是败者,急得我直撒泼。这时爷爷看不下去了,嚷道:“怎么大人欺负小孩。”爷爷总要帮着我赢上两局,我才会破涕为笑。就这样经济实惠的游戏一直玩到我读初中时,总算锻炼出一手好棋艺,成为家里的“常胜将军”。
储满我童年趣味记忆的还有家乡的煤油灯。童年时的煤油灯尘封在时光里,曾经点燃着我的幻梦般的世界,照亮的是星星之光,我依稀记得,昏暗的煤油灯下妈妈纳鞋底,缝补衣裳的样子。家里兄弟多,做一件新衣服是很向往的事情了。往往都是一种上衣或一条裤子,老大穿旧了老二穿,老二穿破了,缝缝补补老三再穿。在农村流传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我们那一代人就是在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过来的。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即便是小小的煤油灯,也不舍得多用,煤油是凭票供应的,有些经济差的人家根本买不起煤油,有的家庭晚上不点灯,吃晚饭趁早或摸黑吃饭,有的老人风趣地说:“鼻子下面就是嘴,还能把饭送到鼻子孔里呀!”当时的煤油叫“洋油”,火柴叫“洋火”,钉子叫“洋钉”。而煤油灯,留给我难以忘却的时光,煤油灯是我们乡村农户人家唯一的光亮,忽明忽暗,像眨眼的星星,又像懵懂的孩童清澈的眼睛。这微弱的光芒,也是一家人的希望,它照射着我们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在土炕台上香祈福,在土炕台上算账记工分,记忆中不变的守护者,白天搁在高处墙洞里,到了夜晚,就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坐在炕上,看着灯焾一圈一圈地在黑夜里放亮,一根长长的灯芯烧完又续上,这燃烧的是煤油,也是青春,女人们在乡村里,从不懂事的孩子到孩子的母亲,从母亲到奶奶,最后到一座荒芜的坟冢,这煤油灯在燃了一夜又一夜的黑暗中,驱走了漆黑的夜神。
在时光流转的煤油灯光晕里,我依稀记得爸爸妈妈忧伤无奈的眼神,记得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学校老师要求我们上晚自习,学校没有照明设备,希望同学们自带灯具,或者几个同学围坐着用一盏煤油灯。每到傍晚时分,漆黑的街道上,人影绰绰,灯火盈盈,陆陆续续上学的学生,我小心翼翼地端着妈妈亲手做的小油灯,担心煤油灯被风刮灭,用手捂着。有的同学还专门用透明的白纸做了“灯罩”,一路上叽叽喳喳,成了一道别样的风景线。每到晚自习,调皮的男生在教室内外,打打闹闹,嘻嘻哈哈,随身带来的风,常常把别人的煤油灯“吹灭”,这时女生就会“花容失色”,嗔怒地吆喝道:“是哪个缺德鬼,把俺的灯弄灭了?”教室内荡起的尘土和袅袅升起的煤油黑烟,弥漫在教室的破旧门窗上,固定不牢靠的塑料布在风力的吹动下,啪啪直响。一节课下来鼻孔里都被熏黑了。
那时,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跟着妈妈到公社驻地供销社门市购买油盐酱醋等生活日用品,如果买支铅笔、买块橡皮、买个写字本,都会高兴好一阵子。记得有一天吃过午饭,跟着妈妈向公社供销社驻地赶。那时,每个村并不是都有代销点,离公社远一点的村子才能设立。我们村虽说离公社驻地只是二三里路,我总觉得很远,一年也去不了几次。那次去时,我帮妈妈提着一个大玻璃瓶,瓶子在身边来回滚动,确实不容易,走不了多远,就要停下来歇一歇。那个绿色的玻璃瓶能装三四斤煤油,卖油处根本不用秤,在油桶旁边摆放着几个大大小小的油匙,有的一匙半斤,有的一匙一斤,倒也是省劲,来来回回几匙就算完成。妈妈交完钱又来到日用百货和副食品柜台前给我买了一些日用品,又买了10几块水果糖,水果糖用五颜六色的油光纸包裹着,很是引人口水。路上我和妈妈轮流提着煤油瓶,回到家里,妈妈奖励我三块水果糖,我哪舍得一个人享受,便跑到院子外面分给哥哥、弟弟每人一块,我们兄弟三人吃着水果糖,甜在嘴里,也甜在心里。
随着农村大搞植树造林,乡村的生态环境也有了很大的改善,几年不见的“金蝉”,又名“知了龟”(俗名蝉蛹、截柳龟),又出现在黄昏时分的树荫下。“金蝉”肉质肥美,营养价值很高,是很受人们喜欢吃的美味佳肴了(注:因金蝉是一种昆虫,应受到人们的保护)。“金蝉”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冲出地面,又要经过浴火涅槃,面对脱皮的阵痛,才羽化成真正的“知了”,从此爬在树枝上引吭高歌。但是“知了”从不骄傲,风餐露宿,不辱使命,直到走到生命的尽头,依然死死坚守阵地。我曾经端着小煤油灯寻找“金蝉”时,见过一个“金蝉”的自强不息,那是在一块废弃的房屋地面上,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坚硬的地面缝隙间,居然有个“金蝉”在小洞穴里,正挥舞着大钳子在不停地挖土。我定眼一看“金蝉”的前爪已磨得不停地滴血(蝉蛹的血是无色的)。我再也不忍心“金蝉”孤军奋战了,赶忙用手指甲帮忙挖,但是仍然未挖开,我便找出削铅笔的小刀,终于挖开了,“金蝉”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可爱的小东西,我实在不忍心让它经历风险。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回家,放在蚊帐里,第二天,小东西羽化成了一只美丽的“知了”,在蚊帐的顶端,怡然自乐,太可爱了。我立即拿了下来,特意看了一下它的前爪,没了半截大刀,但依然神采飞扬。
我想,这生灵大难不死,定能成仙。走吧!送你回到大自然中去。我双手捧到屋外,高高举过头顶,“知了”振翅飞上了蓝天。
隋朝旧臣虞世南在题为《蝉》的诗中写到:“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首诗表面上是写蝉的形状和食性,实际上意念象征“垂緌”,暗示身份,显其“贵”;“饮清露”,暗示品质,昭其“清”,赞扬了“知了”如此高风亮节,独领风骚的贤人高士、志士仁人。
时光如棱荏苒,人生旅途如梦。光阴无情的流逝会让人遗忘很多艰难困苦的过去,淡化许多拼搏奋发场景的人生感悟,但总会有那么几件事,如雕刻在心里一样,一辈子也不曾忘怀,比如,对久别家乡的记忆,对儿时趣事的记忆等等。俗话说:“乡情难忘,老去的只是慢慢的岁月……”,是的,岁月的流失不能失去我们对家的眷恋和向往,相反,家乡就像陈酿的老酒,在记忆里变得越发醇香和诱人,尤其是伴我童年成长的地方,家乡给沉积在意识深处的记忆虽然朦朦,但却装满了我对天真烂漫童年时代的思慕和怀念,储满丰富多彩、记忆犹新的旧事,也留下了成长旅途中痛苦与伤悲的烙印。在孤独求索的慢慢长路上,伴我在青春里浪迹天涯,让心灵的激情迸发烙在这白纸上,燃烧着这个浮躁的时代。当花开的时候,想起的是春天,看花赏花的时候,想起的是家乡角落里的那些野花儿,想起那些五彩的蝴蝶、儿时的挚友。现在是否记得?含着离别的泪水的我们,鼓起勇气挥手告别时,却始终说不出“再见”的情景。在这轻柔的月光下,让轻柔的风把我的爱以风的形式,轻轻吹拂着她们的头发,让笑意悄悄爬上她们的脸颊。童年、小河、落叶、花开、朋友,构成了我美好童年与现在美好的回忆。
在漫长的生命时光里成为一颗悦目的启明星,时刻照耀我前进的里程。在远离家乡独自在外打拼的岁月里,时常给我慰藉、鼓励和勇气。
回望灯火如旧,浅握双手,疯摇纺线车,享受黑夜微凉,灯微暗,暖散尽,纺车如歌。闲窗伴对月亮光,停灯仰晓,挑灯回望长夜长,抱影无眠,浓淡相宜,人心远近,近相安,便是无痕的岁月,沧桑的流年,那一盏盏灯火,亦不在原地徘徊,跨过人生的漩涡,苦也坚持,累也无烦,生命不息,奋进不止。
光阴似箭非自流,回首往事,转眼间60多年的时光飞逝而去,我们这些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孩童已经步入了老年,乡村的变化也天翻地覆。整齐的街道,漂亮的楼房,家家户户早已实现了儿时梦中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各式各样的灯具不断更新换代,从普通灯泡,到花样繁多的节能灯。一排排明亮的路灯在夕阳暮色中闪闪发光,亮遍了万户千家,照亮了村村舍舍,洒下束束之光,拨亮了一条通向乡村振兴的光明大道。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书画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