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钱的故事
◎李庆田
一阵寒流在人们酣睡的平安夜里强势袭来，于是圣诞节这天便成了这座海滨城市今年入冬以来最寒冷的日子。郊区的山坳里，寂静无声。连平日里不怕冻的乌鸦和灰雀也不敢在林间唱歌了，它们全瑟缩着身子，相互挤着取暖。
几十里外的城市却是另一幅景象。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工地上依旧机器轰鸣，公交站牌前依旧挤满了蚂蚁般的人群，总之，繁华都市的运转节奏不会因天气冷暖而稍加改变。
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排着长队，电子报音机不停地发出呆板的声音。一位衣着鲜艳的太太来到窗口，取出当月的存款利息一万八千零一元。她用新奇的眼神看着手里的一张纸币，问银行柜员：“这是新版的纸钞吗？”
“是的，新版的一元，您有幸领到了第一张。纸币正面是伟大哲人的画像，您再看这里，这一张的编号是‘LOVE22121’，是‘爱，爱你爱你’的意思呢。”
“喔，谢谢了。”太太的脸庞露出了微笑。
“妈妈，我也要看看新版的纸币。”太太十岁的女儿苏迪从座位上跳起来，接过一元钱，声音更加惊奇：“妈妈，你看多新鲜，背面印着珍珠湾的图案。”
“当然，这是滨城的象征，也是国家著名的风景区。”
“妈妈，我又想吃海鲜披萨了。今晚的晚宴上也能吃到，对吗？”苏迪蹦蹦跳跳，额前的刘海儿不住晃动，她娇嫩柔软的小手让一块钱感觉非常舒服。
“完全可以，但今晚的宴会比以前高雅多了，你爸爸在国宴餐房里订的餐，你说的披萨只能当点心吃了。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去买晚宴礼服吧。”
一块钱跟着她们登上了暖洋洋的豪华轿车，来到了一片繁华的街区。车子停在一幢漂亮的建筑前面。透过明亮的玻璃窗，一块钱便看到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礼服。“我选这件，可以吗？”苏迪蹦跳着走进里面，指着一件纯天鹅绒缝制的小礼服，那上面标着三千九百元的价格。“只要你能高兴，你真心喜欢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块钱陶醉于母女两人的对话，开始想象晚上的盛大宴会了。“餐桌铺着紫红的台布，上面摆着仿古的青花瓷碗盘，里面填满了黄桃、菠萝、樱桃、葡萄干和色拉酱混起来的水果图案，碗里盛满了鲜美的菌汤，几个大盘里的披萨饼正热腾腾的冒着香气，而这不过是饭前的点心，真正诱人的大餐还在后面。客人们都锦衣华服，在寒冷的冬季，他们也不穿臃肿的衣物，因为下了高级轿车，走几步就是暖和的餐厅……苏迪穿着洁白的礼服，胸前系着火红的蝴蝶结，加上金黄的卷发，看上去像天使一样迷人。哦，说不定那场景会更美。”流通的第一天就能欣赏美轮美奂的画面，一块钱感到荣幸又快乐。
苏迪跟着妈妈走出服装店，没走多远，便看到巨大的广告牌下坐着一个残疾的小男孩。小男孩身上脏兮兮的，空荡着裤筒，看样子像是没了双脚。在他身前放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碗。
苏迪放慢了脚步，拉着母亲的衣袖，娇声说：“你看看他，妈妈。”
“有什么好看呢？快走吧，宝贝儿。”
“可是，妈妈，你看他多可怜！”
“可怜的苏迪，你太小了，你不懂。他们大多是伪装的，或者根本就不值得可怜。不过也好，今天是圣诞节，你把那张新版的一块钱当作节日礼物送给他吧。”
“一块钱能买什么呢？”苏迪扬起秀美的小脸。
“呃，一块钱，我想至少可以买一张大饼吧。”
苏迪走过去，拿出那张崭新的一块钱，放在了铁碗里，然后转身离去。
一块钱难受极了。刚才想象的晚宴场景成了让人心碎的幻灭。还有小姑娘苏迪，何时才能再见到她？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正黯然伤神的一块钱飘进了灰蒙蒙的高空。它听到了小男孩的惊叫声，身不由主地在空中翻滚旋转，越飞越远，一直离开了这片闹市区，落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一个小女孩正巧走过，好奇地看着这张淡绿的纸片。她不知道这是新版的法币，却被一块钱背面的风景图案吸引了。她把一块钱轻轻的捡起，仔细地欣赏。一块钱也注视小女孩。她十一二岁的模样，有着苏迪一样活泼明亮的眼睛和美丽脸庞，脸色是蜡黄的。一件单薄而且样式老气的外套披在她瘦弱的身上，显然挡不住侵人的寒气。小女孩的另一只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方便袋，里面盛满了塑料空瓶和废纸。
“多漂亮的风景绘画，跟真的一模一样呢！”小女孩发出轻轻的感叹。“我一定要保存好它，拿给姐姐看。”小女孩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捏着一块钱，不敢把它折叠。她想起姐姐，自言自语起来：“姐姐，我看到了很多好看的风景，看到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可我仍时常想起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从前在乡下，我们在一起捉迷藏丢沙包跳皮筋，坐在树林里听鸟叫，是多么快活！现在却连一个跟我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当然，城里也有好的一面。”小女孩停了停，继续自言自语：“城里没有沙尘暴，衣服穿一个月不换都不会很脏，在垃圾桶里还能捡到一些很好的东西。上个星期天，我就捡了一本人家扔掉的《安徒生童话集》，里面的故事大部分你都给我讲过，现在我终于可以读到这些故事了。姐姐，去年你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没告诉你。现在想好了，我长大后要像安徒生一样写很多好听的故事，然后读给小朋友们听。可是，姐姐，我现在只有挣到足够的钱，我们在城里的生活费用才有着落。
一块钱躺在冰冷的手中，感到了丝丝温情。它开始喜欢眼前这个小女孩了。“今天是圣诞节，上帝，请您原谅我，让我花一块钱吃顿晚餐吧。比平日里多花的五毛钱，明天我多跑几里路把它挣回来。”小女孩祈祷着，来到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吃店里。柜台里摆满了烧饼、麻花、桃酥点心，还有松软可口的绿豆糕芝麻饼。小女孩望着它们不知道买什么好。一块钱能买什么呢？一块钱只能买一块桃酥点心或两根麻花，怎么能吃饱呢？她继续寻找，三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一个绝妙搭配。“叔叔，我买一个烧饼，一个茶叶蛋。”小女孩兴奋地摸出一块钱的硬币。“茶叶蛋涨到六毛钱了，你应该给一块一毛钱。”老板眨着几乎被肉覆盖住的小眼睛，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小女孩的手颤抖起来，“那，那就不要茶叶蛋了。”她可怜的声音与通红的小手同样僵硬。这时，老板娘从屋里走出，鄙夷地望着丈夫：“算了吧！今天是圣诞节，你不怕上帝惩罚你？欺负一个孩子。”她拿起一个果酱烧饼和茶叶蛋，用纸包好递给小女孩，并没有收取那一块钱。老板不敢违背，只是嘴里嘟囔着：“天哪！恶毒的婆娘！你再这样，我就别指望从穷苦中翻身了。”
小女孩捧着烧饼和鸡蛋，走到一个避风的墙脚，坐了下来。落日的余晖照在大地上，染红了一切。小女孩原本蜡黄的脸庞也微露出红珊瑚般的红润，她望着夕阳和手中的美食，脸上挂满了幸福的微笑。一块钱觉得这笑容比苏迪的微笑还要美丽，因为这微笑里不光包含着幸福，还蕴涵着不屈的坚强。快乐和满足感凝结在小女孩天真的眼神里，她仔细咀嚼着每一口希望幸福不要马上离开。一块钱有些恼恨自己，它在想：“为什么自己是一块钱呢？如果身上印的是100那该多好！它可以为小女孩换取更有营养的食物让她的脸色不再蜡黄，或者为小女孩换取一件厚厚的羽绒衣使她不再寒风中瑟缩发抖，或者……然而，它只是一块钱，一张只能买一个烧饼或两个馒头的一块钱，无法帮助它的爱人，除了怨恨和伤心的叹息它又能做些什么呢？现在，一块钱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永远陪伴小女孩，希望小女孩不要把自己花出去。
暮色悄无声息地迅速降临。小女孩吃饱了圣诞晚餐，继续高兴地向前行走，来到了一个行人稀少的十字路口。这时，从一辆飞驰的轿车里甩出一只奶茶空瓶。瓶子骨碌碌滚着，停在了十字路口的中央。小女孩跳了起来，大声喊着：“太棒了，这是第40个。塑料瓶可以卖四块钱了，再加上那堆厚厚的废纸，今天能挣十块钱呢！姐姐，你听到了吗？”前方亮着让人通行的绿灯。小女孩飞快地跑过去，捡起了空瓶。可是她不知道，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遵守交通规则的。一辆开着载重卡车的司机从小女孩的左侧闯了红灯。卡车呼啸而过，小女孩便像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刮到了空中，落下来时，手里还握着奶茶空瓶。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在马路上汹涌，零下十九度的低温也无法将它冰冻。
小女孩口袋的东西早已泡成了血色，手绢、纱巾和那本捡来的《安徒生童话集》。唯独一块钱还是一身崭新的淡绿。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你会惊奇地发现，在正面哲人画像的眼角边有两道模糊的血痕，就像他刚刚痛哭了一场，把眼睛哭肿了一样。作者单位：山东旺旺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