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792 更新时间:2019-05-14

随风而逝

◎杜秀香

        写下这个题目,我想起了孤篇压倒欧美的不朽名作《飘》。它的原著书名是英文“Gone with the wind”,直译过来应是随风而逝。可天才的译者只用了一个“飘”字,可说尽得风流。一部《飘》放在枕边许多年,其英文书名今姑且借来一用,也不枉爱了这许多年。
        (一)石桥旧梦
        仲春回老家,给母亲补过70岁的寿辰。一地鸡毛的中年生活里,时间依然是奢侈。省道两旁,樱花正盛。由省道进入村庄,入目一汪春水,沾衣欲湿。村庄里的春天,格外新鲜,绿叶如同水洗,绿的娇嫩欲滴。麦田返青,十里一色,碧波荡漾。树木疏疏朗朗,没有夏日的浓情蜜意,也没有秋季的黯然神伤。阳光不烈,晒在身上,温暖地让人迷迷糊糊,觉得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就是故乡。
        经过儿时上学走过无数回的小石桥,减慢车速,凝视着它,凝视着时光。曾经它是村里人去到田里的唯一路径。每日,晨光熹微里,我们背着书包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打打闹闹地走过小石桥去学校,一个半小时的早读后再迎着初生的朝阳,踏着满地的晨露,飞奔回家,远远隔着河岸就看到村里人家炊烟袅袅,咕咕叫的肚子早已经迫不及待地渴望着家里的早饭。饭后,我们和去田里劳作的村里人前前后后走过小桥,他们扛着锄具,慢悠悠的并不急于赶路,彼此见了面往往客气地问一句:“吃过了?”“吃过了,到地里看看去。”一时,人车往来,足印杂沓,马嘶牛哞伴着村里不时传来的鸡鸣犬吠,甚是热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代村里人围着村庄,围着菜地,围着庄稼过日子,清贫,琐碎,却也踏实,有着落。
        彼时,河水很深,河面也很宽,河水自村西面的燕子湾蜿蜒而来,流经小石桥,向东流向苇子湾。之所以叫苇子湾,是因为那里是一大片芦苇地,也是和邻村的分界线。那片苇子是村里的公共财产,每年秋季芦花飘扬里收割后都会按人口分给每家每户,想要盖房子的自己打成苇帛,不盖房子的则到集市上卖掉换钱。于是,热闹的集市上变得更加热闹。
        村里的田地大都在河的对岸,沿岸的庄稼春天灌溉,秋上冻水,都要依赖河里流过的河水。大旱之年,上游迟迟没有放水,望水欲穿的村里人只好一声长叹,几家联合起来在田里打井提水抗旱。汗水伴着井水流进禾苗里,真是粒粒皆辛苦。难怪很多时候村里人都自嘲地说自己是地里刨食。不旱的年份,河里则水量充沛,水流欢快,波纹荡漾的水面更是无限接近桥面,触手可及。虽是看着危险,村里人却少了许多无奈的心酸。
        放晚自习的夜晚,我们常常停在桥上听远远近近的蛙声一片,看倒映在水面的月亮,月光明晃晃的,让人想起《春江花月夜》里的诗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莫名觉得生活一片新鲜意,有一种叫“未来”的东西在心里左冲右撞;有时也会想起“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便会隐隐觉得若有所失,一片惆怅。
        最怕有时,夜里一场大雨,就会将桥面淹没,令早起上学的我们和勤劳耕作的村里人站在桥边望河兴叹。本就不宽的桥面在流过的河水里若隐若现,两边只有十几公分的护栏更是没有半分安全感。踌躇半晌,生怕迟到被老师训斥的担心还是战胜一脚踏错跌入河里的恐惧,我们毅然脱掉鞋子,卷起裤脚,战战兢兢地走上桥面,一步一步,真可谓如履薄冰。
        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河水渐渐干涸,燕子湾里半夜龙吟的传说和蜻蜓点水的燕影渐成回忆;河边洗衣的阵阵笑声和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也渐成旧梦,芦花飘扬成了往事,芦苇地光秃秃地荒芜了两个村庄的界限。村里的年轻人一拨接着一拨走出村庄,他们不甘祖辈世代单调贫穷的生活,开始在外面的世界里奔波立足,悲喜交集,也延续生命。在春节或某个重大的日子里,他们开着车,带着妻儿,荣归故里,短暂的停留后相继离去,整个村庄又开始寂寞地老气横秋。
        再后来,镇政府建设新农村,开发修路,一条笔直宽广的柏油马路穿过村庄直通省道。小石桥被废弃,就在它西面十几米远的地方重新修葺了一座宽敞的新桥,桥面铺上柏油,变成车来车往的马路。桥两边虽有漂亮的石雕护栏,我一直不觉得那是一座桥,没水,怎能称之为桥。
        去年始,惊喜地发现桥下又开始有水潺潺流过,寂寞的河岸,青草有了枯荣,虽未闻有蛙声,却时有鸟鸣。只是,时光如水,奔流不复,虽是春去春又回,寂寞的小石桥上依然寂寞,鲜有人走过。
        (二)往事随风
        周末突闻老家同族的生哥遭遇车祸且不幸身故,心里顿时一片荒凉。消息如此突然。突然的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性。一周前回家给母亲过寿还在家门前与他偶遇,还彼此寒暄好久不见。打电话回家,弟弟确认了死讯。他是去喝喜酒归家的路上被车撞倒又被好心人拨打120送到医院,可惜伤势过重,医院乏力回天。就在嫂子得到消息匆匆赶到之时,他已是弥留之际,他张了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在嫂子呼天抢地的哭声中,他走了,没留下一句遗言。所有今生放下的,放不下的,也都已随风成为前尘往事。
        生哥生性懦弱,不善言辞,却做过最疯狂的事——为爱私奔。彼时,他退伍回家,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女,日子虽称不上岁月静好,却也现世安稳。只是,嫂子注定是他生命中的涟漪。嫂子和我们同村,在生产队里绣花,虽说个子矮小貌不出众却甚是心灵手巧,言语利落,也算是村里未婚姑娘们中的翘楚。偶然一次,村里安排他们一起去济南送绣花,一趟不长的旅程,却改变了他们的一生。不久后的一个夜里,没有任何端倪与征兆的流露,亦没有任何流言与蜚语的传播,他们人不知鬼不觉的私奔了。全村顿时一片哗然,舆论沸腾。村头相遇,村尾相逢,打过招呼,人们就开始互相询问,相互疑惑,努力回想他们之间是否暗送秋波却被众人忽略,努力找寻他们之间是否私相授受却被视而不见,结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嫂子的父亲受不了女儿私奔的惊世骇俗,自觉颜面尽失,好久都称病不出。
        私奔,他们绝不是第一例,古已有之。春秋吴越争霸,范蠡功成身退,偕西施泛舟五湖,飘然远去,留给历史一双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背影;汉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琴挑文君,卓文君夜奔相如,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也成为后世舞台上一再演绎的传奇;唐代红拂夜奔李靖,成为另一段佳话,更是被人津津乐道。一个个私奔故事的圆满结局煞是令人浮想联翩,想来如果祝英台和梁山伯一走了之,或许就不会有“化蝶”的悲剧;如果崔莺莺不是夜会而是夜奔张生,或许就不会有后来始乱终弃的凄凉;如果林黛玉和贾宝玉为爱走天涯,或许就不会有黛玉焚稿,宝玉哭灵的肝肠寸断。“私奔”一词,如同禁忌中的自由,暗夜里的芬芳,分外诱人;如同鸦片,明知有毒,却情愿意乱情迷。近代“五四运动”以后,反对封建礼教压迫,反对包办婚姻的言论与故事更是甚嚣尘上,层出不穷,一时,“私奔”从悖逆伦理,伤风败俗的历史泥潭洗白后摇身变成反抗礼教,追求爱情的新时代代名词。
历史背景下的悲欢离合固然动人心魄,新旧交替下的人事变迁亦是沧海桑田。他们成为村里最后一个私奔的故事。自他们以后,“私奔”一词随着改革开放随风而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枷锁,早被丢进时代的垃圾桶里。恋爱自由,成为爱情的代言。只是,爱情获得自由后,亦开始面目全非。
        久无音讯后,生哥的妻子带着女儿伤心离去。自此,夫妻、父女竟是今生不复见,山水不相逢。等到生哥有音讯时,他们的儿子已在外乡的土地上呱呱坠地。家里的父母渐渐接受了现实,他们也厌倦了居无定所的漂泊日子,于是,在儿子牙牙学语之时,他们光明正大地回到了村里。当晚,生哥来到我家,向身为村支书与族叔的父亲乞求原谅,同时乞求为妻儿划分田地。毕竟,人生除了爱情,还有生活。父亲长叹一声,召集族中长辈与嫂子的娘家人把酒言和。赴宴时,嫂子的父亲暗暗在腰里别了一把菜刀,虽说事已至此,他终究还是恨难消,意难平。好好一场酒宴差点变成鸿门宴,好在期间父亲尽力周旋,虽有争执,也不乏吵闹,结局还算圆满,两家人握手言和,互称亲戚。
        村里闲置的学校有几间旧房,经村里商议和同意,他们把旧房收拾一下,暂时住下来,也算有了立足之处。从此,那场私奔犹如前尘旧梦,成为前世今生。他们便如同世间大多数夫妻一样开始了柴米油盐的烟火生活。最初的甜蜜过后,他们亦如天下夫妻般开始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和好、再争吵。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旧房子也翻盖成新房,垒砌院子,换上铁门,铁门上贴着褪色的大红对联和“福”字,从外面看俨然幸福人家。铁门内的生活却是一地鸡毛,不知从何时起,嫂子的争吵声里开始嫌弃他胸无大志,嫌弃他优柔寡断,嫌弃他懦弱无能,殊不知他一生最大的勇气都用在了那一次私奔。偶尔酒后,他也会大放悲声。酒醒后,日子依然如故。
        爱情,终究还是在生活里变了模样。爱过了,爱,就过了。
        他的尸体存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报警、解剖、调解、处理,几天后,再打电话,他的葬礼已经结束。
        又是周末,冒雨回家。雨,下下停停;路,一直延伸。上周路旁还娇嫩欲滴的绿色,已经有了夏日的老辣;上周经过还繁花满树的樱花,已经零落成泥碾作尘;上周陌上还不动声色的麦田,已经吐出长长的麦穗;上周见面还寒暄好久不见的生哥,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站在他家门前,大门紧闭,举办丧事时贴在门上的白纸还崭新如故。谁说沧海桑田需要光阴万年,谁说物是人非尚需似水流年,有时,只是一个眨眼,只是一个瞬间,有些东西就已不见。 作者单位:区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