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儿滩
鞠 慧
三个女孩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出生在同一个村子里，这事在当时很是有些轰动。冬去春来， 潮涨潮落，沐着河滩里特有的风，喝着黄河里的水，不经意间，三个小女孩长成了三朵含羞带露的花蕾，连扑闪着翅膀的粉蝶，见了她们中的某一个，也要绕前绕后地一气追出半截地 ，还不肯罢休。
这三个女孩，就是被越来越多的滩里滩外的人称做“三朵金花”的芳草、春柳和燕子。
芳草出生在堤上的小堰屋里。那时，她娘去给她爹老棒送饭，来到大堤跟前，感到一阵奇异的花香，水一样朝她漫过来，渐近渐浓。她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四顾。滩里，是刚刚长到一尺来高的平展展绿油油的麦田；堤坡上，毛绒绒的小草，毡子一样在风中来回摆着。间或，有一朵两朵的小花，自绿草间怯怯地探出头来。这越来越浓的花香，到底来自何处呢？是花香 ，可是又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花香：比梨花甜，比槐花酽，比枣花稠。而且，这周围也没有这几种树啊！再说，季节也不对。那花香水一样把她浸得透湿，她觉得自己都快要被这香味儿给托起来了。迷醉间，她觉得肚子开始疼起来。她忍着，手提了装着窝头、咸菜的春 柳篮，有些艰难地爬上了堤。
那奇异的香味儿，时浓时淡地始终伴着她。这时，她期望着丈夫老棒能来扶她一把，可是， 朝那小屋望过去，却不见丈夫的影子。
老棒是到河边挑水去了。待他自河边回来时，女儿正在他的小土炕上拼命地哭叫着。老棒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倒一碗水端给妻子，见她淌着汗的脸，黄得像一张纸。
望着男人递过来的碗，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叮咚响着落在水碗里。“是个闺女。”她说。脸上，随之泛起了一丝红晕。儿子已经满地跑了，第二胎能生个闺女，一直是她所盼望的。老棒的脸上依如刚进屋时一样，不喜，也不悲。放下水碗 ，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咚咚咚”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没忘了轻轻把门掩上，却是依然无话。
一辆地排车，把这母女俩拉回了滩里的家。随地排车进门的，是闻讯赶来的老河媳妇秋兰。
这个下午，两个女人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在老棒的媳妇初闻见花香的那一刻，正坐在家里吃饭的小货郎狗剩的媳妇，夹咸菜的筷子突然停在半空不动了，她用力眨两下眼睛，对正在吃饭的狗剩和三个儿子说：“咱家门口的柳树上，飘了那么多的柳絮，大雪一样。”儿子们没理会她的话，依旧埋头吃着饭。狗剩听老婆突然说这个，先是懵懵懂懂地望了她片刻，然后继续吃饭，边吃边对她说：“柳芽子都绿了，还有啥柳絮？”“是柳絮，雪花一样，满天都是。不信你出去看看。”狗剩老婆说着就放下筷子，想往院子里走。这时，她的肚子突然就急急地疼起来，直疼得满炕乱滚乱爬。狗剩见状，忙一踮一踮地去喊接生婆。他刚刚走出胡同口，三个儿子就齐齐地从后边喊叫着追过来。他们拉住他的衣角，使劲把他往家拽。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狗剩就听见那有些细柔的哭声了。“是个闺女吧？”他喊叫着迈进门， 抱起孩子来看了看，然后仔细地把她包了起来。
瘸着腿，狗剩去给老婆煮鸡蛋熬小米汤。
狗剩和老婆一直盼着肚子里这个孩子能是个闺女。两口子盼来盼去，终于圆了这个梦，那份高兴，自不必说。
这个女孩，就是后来的春柳。
就在这同一时刻，苇子圈的另一个孕妇，也就是在房台的最东头住着的喜欢打猎的老柴的媳妇，正端了满满一盆刚洗过的衣服，从河边往房台这边走过来。
老柴媳妇嫁到滩里刚一年，她是个能说又能干的女人，不管是坡里的还是家里的，都绝落不到男人后边。在滩外娘家的时候，她一直是那个村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因为常跟大队的支书一块出去开会，后来就有些风言风语地传出来。她的爹娘，便托在苇子圈当着支书的大女婿老六给她说了个婆家，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就把她嫁到了滩里。
老柴媳妇见天色不早，便急忙忙赶着回家去做饭。
一阵阵婉转的歌唱，不时地在她的前后左右亮丽地响起。开始她并没在意，可是，那时而高亢时而又低柔的鸣唱，时缓时急地响在她的耳畔。抬起头，用手捋一把额前的碎发掖到耳后 ，她看见了几只春燕，正捉迷藏般绕着她飞来飞去。她孩子似地微斜了头，张大了眼睛瞧着它们的舞蹈。一枚黑丝绒样亮丽光滑的燕羽，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她眼见着那燕羽落在了自己的脚边。费力地弯下腰，她捉住了那燕羽。正想直起身子，这时，她觉得肚子突然不紧不慢地痛了一下，她没在意，一步步往房台上爬。在快要爬了一半的时候，肚子又猛地痛了一下，这回，她不由“哎哟”了一声，一手端了盆，一手捂了肚子，弯着腰往家走。
不远处，似是有孩子高亢嘹亮的哭声传过来，那哭声让她的血管一下子胀了起来，她听到了身上的血液在奔涌流淌的声响；紧接着，浑身又酸软得只想着马上闭上眼睛，一气睡它个三 天三夜。老柴媳妇一只脚刚迈进大门，孩子就生出来了。她没来得及走进屋子。（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