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16 更新时间:2019-06-20

蒿庵记

◎张志云

第一章 父兄浴血抗铁骑
            秀才蒿庵任疯狂

        明王朝覆灭,爱新觉罗氏建立了大清朝,对改朝换代,老百姓不怎么上心,但对村里族里的事却相当上心。黄河岸边一个古老的村子柳树王庄,连日来弥漫着悲哀的气氛。要说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这回死的不是一般人,而是一个被人们称为英豪的人,名张行素,号龙溪公,当清军人侵中原、民族遭受灾难的时刻,他率军抗击清军,兵败后被清廷杀害,痛苦悲哀的就不光是张家人了,整族人及全村人皆哀痛哭号。
        村子中间的场地上扎起一架大灵棚, 乐班子吹吹打打分列两边,乐声时而悲哀,时而酸不溜丢,似乎哀伤只是丧主的事,他们只管摆弄+几种乐器闹腾出五花八门的怪音来。灵棚里时时放悲声,男人腔是爹啊爷啊哭得憨直,女人腔却是婉转悠扬如唱戏一般,哭的什么也听不清。七天大丧中亲戚朋友来吊丧守灵的必须以哭来陪伴。
        还有一群和尚盘腿坐在灵棚对面的席子上,灵棚里停下哭声的空当众和尚就念经。那声音就像大片的蚊子嗡嗡叫,至于念的什么经外人一句也听不清。这也是丧礼的一部分, 不管念什么经说什么词只为成这个礼而已。但来念经的和尚比乐班子受尊重多了,乞求死者的灵魂上天是多么重大的事啊。
        有一个男人的哭声撕心裂肺,简直要把肠子哭出半截来似的,这就是死者张行素的二儿子张尔岐。父亲被清军杀了,大哥不知去向,有人说他哥哥也死于两军混战中。二十几岁的他,还是个弱冠书生,中了秀才后正在连年抱着书本寒窗苦读,一心想考中举子,依赖的父亲死了,依靠的大哥也死了,这个家就一下子塌了天了。他是个孝子,对于父亲死于非命太伤感了,这个灾难给予他的打击太沉重了,他痛不欲生,几欲一头碰死在灵柩上。而他的三弟不同,当见到父亲的棺材时哭了一场,以后就处于应付场面和礼节的敷衍状态,但他内心的伤痛和二哥是一样的,只是他不想以哭的形式来表达,他认为哭无用,几次劝二哥镇静下来。这天,他对二哥说:“不要再用心来哭了,要知道你的责任比我还大。”吃中午饭时他又劝二哥:“你两天没进食了,这是你拼命的时候吗?吃,你不吃咱母亲就不吃,这是你的责任!”
        三弟比他小两岁,同他一起考中秀才,平常还是个顽皮的孩子,大有自由烂慢的情怀,但在灾难临头的非常时刻,却表现得这么坚强而理智。他坐在一边看三弟,心里暗暗敬佩三弟的心志和气魄。
        族爷爷和宗族的长者也一次次劝说他:你父亲以死保持了气节,也算死得壮烈。好在朝廷承担丧事,置棺木入殓尸首,又指令县衙负责建造墓穴,安葬出殡。人死不能复生,当儿女的唯有尽孝道而已。
        祖茔在村西的高岗子地上,有几个清兵正在墓穴边缘晃荡着,监督着几十号人建造一个阔大的阴宅。建造阴宅全用石头,一垛子,一垛子的石头堆积在墓穴一边。垒石用石灰嵌缝,墓穴另一边掘下一个过滤石灰的方坑,出坑的灰膏堆积在大坑一旁的砖砌池子里。从建墓穴的规制来说,这算是一个不小的工程,雇佣的几十个人有三成是地地道道的泥瓦匠。建墓穴的工程全部由县衙承当,花的是国库的银子。父亲的灵柩是由朝廷购置的 ,也由清兵运送到家。仲春的气温渐渐升高,棺材里寨满了防腐臭的药物。
        见弟俩对清兵监管建造的墓穴总是不放心,这天下午就到工地来看看。尔岐站在平地上察看,不料三弟尔崇和几个清兵纠缠起来。 尔崇冷不防抓起灰膏,朝清兵的后脑勺和背上扔去,清兵一回头看,白色灰膏又掉在清兵的脸上,以致几个清兵骂骂咧咧地围攻尔崇,尔崇不惊也不畏,指着那几张黑的白的脸大骂:“强盛!魔鬼!你们杀害了我爹,还有我哥哥,我要揍死你们这些狗头兵!”
        哥哥看着,没有立即制止,他一看见清兵何尝不是内心充满愤怒和怨恨呢!干活的人围了一片,一些人嗷嗷喊叫着。两个清兵一边一个抓住尔崇的两臂和腿,举在空中,一个清兵小头目叉腿站在前面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没有杀害你的父亲和哥哥,那是朝廷的人干的,你小子敢骂我们,就不怕惹恼了我们摔死你!”
        “算啦,算啦。他重孝在身,情有可原。人家给你家建墓穴,好安葬你的老子,你不该冲着人家闹嚷。”干活的人群中有人在劝解。
        尔岐走过去,狠狠看了那几个清兵一眼,然后拉住尔崇,兄弟俩默默地往回走。他们穿着白孝衣,带着大孝帽子,走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两边的绿色麦田连成一片,有黛色的燕子在空中飘飞,这环境和这里的人形成极不协调的气氛。“报仇雪恨!不报杀父之仇我誓不为人!”弟弟尔崇突然喊叫。哥哥尔岐看看咬牙切齿厉声喊叫的弟弟尔崇,又泪水洗面打唉声。“哥哥,您只有流不尽的泪水呀,我什么都不怕!来一群魔鬼我也不怕! 我做梦已经变成魔鬼了,魔力无限,驱动一群群妖魔鬼怪杀向清廷,先割下清朝皇帝的脑袋当球踢!”
        父亲带着哥哥离开家乡去疆场拼杀了四个年头。从来函中知道父兄俩先是在外省剿寇,父亲龙溪公被明朝廷封为将军,后又自行领兵抗清,在河北沧州一带浴血奋战;后又从来人的口 中知道父亲兵败雪城,领数名勇士冲出重围,东山再起,招兵买马,转战渤海和胶东等地,终因寡不敌众被清兵所俘。接到信后,家里老人忧思成疾接连亡故。
        后来听到的音信就更坏了,有人说龙溪公誓死不降清,服毒身亡;还有人说龙溪公没被俘虏,与长子当时就战死沙场。父亲的尸首被手下人看管着,大哥却死活不见踪影,这样的信息摧垮了诸姨娘,三姨娘和四姨娘相继病死。儿个女孩子成为孤儿,哭了爹又哭娘。墓穴封顶以后,不见了五姨娘的影子。人们里里外外找了好几天,最后有人钻进墓穴,发现五姨娘已经躺在她的位置上平静地长眠了。
        下葬的仪式是相当隆重的,一家人及一族人跪在墓穴前哭,全村人站在墓穴周围注视着。族中几个老者指挥几十个壮年汉子,缓缓地将灵柩入葬。龙溪公的五个夫人已经死了四个,龙溪公的灵枢置于中间,夫人们的灵柩分列两边,最后封顶,尔鼓哭傻了,最后是被族人架着回村的。
        张家兄弟一年中经历诸多哀伤,痛不能支。加之资产耗尽,生活艰难之状令人心痛。尔岐尚未精通理财处事之道,若不是精明的妻子朱婉婉和沉稳明见的母亲处处协助,他几欲苦累得趴下。
         给父亲出丧后,他久久不能从哀痛的阴影中走出来,悲痛之极,痛不欲生,几次寻死,欲跳河、上吊,妻子朱婉婉紧紧相随,使其欲死不能。出殡之后,他已经自损成疾,疯疯癫癫不能正常生活。村南场院中有两间破屋,院里长满蒿草,门上野草披拂,房顶上杂草横生,一天夜里,他爬进去就不出来了,谁来叫也不应声,把自己紧紧关闭起来。
        在破屋内的方斗之所,他不吃饭、不睡觉,或哭泣,或自语,或胡乱吟诗诵词。夜不成眠,半夜里弹着古琴,或哭位,或吟啸,发出如泣如诉如怨如怒的声腔。琴弦已经断了好几根,发出的琴声是那样的凄惨。
        家里苦难连番。先是两个妹妹结伴去坟地自杀,要为父亲和各自的母亲殉葬,幸亏嫂子朱婉婉及时发现,跑到坟地将她们拉回家。然后说服她们提前出嫁,叫婆家人接走她们,许以家境好转后补办嫁妆。接着尔崇出走了,纸上留下两句话,只说出去学本领,积聚力量为父报仇雪恨。母亲过来说于尔岐,他听后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妻子腆着大肚子过来诉苦,说要生了,感到很害怕,他只呆呆地听着,仍然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内心的感触是怎样的,在想什么,别人无从知晓,谁来问他也不复应,只将半损的古琴弹拨得波浪翻腾,惊天动地。(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