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庵记
◎张志云
第三章 少年朋友多情趣 求学何必死读书
一度没有先生教,兄弟们就坐在书堂自己读书。往往是哥哥管着弟弟,三弟尔崇常常调皮,大哥就坐在对面盯着他。他说哥哥老管着我读书,自己悠闲地呆坐着。哥哥说我听父亲的安排,我不是读书的料,可弟弟是做学问的才子,我必须瞪着两眼盯着你。时令到了夏季,大热天就适当放松下,他们得以和伙伴们出去玩耍。尔崇爱玩蝈蝈,就伙同一个皮小子去田野上捉蝈蝈。他爱游水,就和几个伙伴跳进河水里游玩。有的伙伴抓到鱼了,他也游到深水处凑热闹。伙伴们泅进水下抓鱼,他不敢泅水,想用脚踩鱼。鱼没踩着,却被河龟咬住了脚趾头。他侧着身子,喊叫着逃出水面。伙伴们大哗,然后大笑,说老王八单咬小书生,小书生的脚也有墨香啊。
唯独他还穿件小裤子,伙伴们都是光溜溜,几个光溜溜的小子围着他闹闹嚷嚷。有人拿柳棍敲打龟甲,有人用手指捏龟脖子,龟似乎有意志,不怕折腾,更是勇敢地死死咬着他的无名脚趾。小个子伙伴说:“不咬大拇趾,不咬小拇趾,单咬无名趾,莫非有啥兆头?难道你考场不顺,高中无缘,此生无名?”
他哭了。疼痛不会哭,水里遇险不值得哭,但伙伴的话语刺痛了他的心,高中无缘,此生无名,令他怎么不心痛,怎么不哭泣呢?
尔鱼踹了那小子一脚,骂他说屁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小子咧咧嘴,说我回家牵驴去。
当地人有个说法,王八咬人不松口, 打它吵它全无用,只有听见驴叫才会张嘴缩头。
河道离村里一里多路,两刻时那小子牵驴回来了。那小子不着急,牵驴当乐子,光溜溜地骑在驴背上,欢喜着哪。人们叫他小不点茅罐,说你小子掉进茅罐里喝了一通百年老陈酒才回来吗?他家几代人都叫茅罐,祖爷爷叫老茅罐,爷爷叫大茅罐,老爹叫小茅罐,他只能叫小不点茅罐啦。茅罐是做啥用的?装酒,他家是造土酒的。刚造的不售,留给下辈子售。祖爷爷辈只造不售,爷爷辈就边造边售,那酒就是陈了三四十年的老陈酒,别提多么香醇了,达官贵人才能喝得起。小不点茅罐十四五岁了还没有学会酿造,但脑瓜子特灵,帮着大人算账又快又准。
驴呀,驴呀,叫啊,叫啊。四五个伙伴围着驴子蹦跳着,喊叫着,驴子却无动于衷,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管垂着脑袋耷拉着耳朵,似乎在听河道里的风声。
有的训驴,有的骂驴,有的要打驴。牵驴来的小不点茅罐爱惜自家的驴,扑在驴身上护着。尔鱼是一伙人的头儿,却也没好招了,就跪在驴头前念念叨叨乞求:“好驴,不,好哥们儿好爷们儿我求你啦,我给你下跪了,你就张嘴叫两声。我称你大舅子行不行,我称你老丈人行不行?你乐意听我喊你千岁万岁万万岁吗?哎哟,你这个老家伙这么不好商量。哎呀,你这个臭驴,你这个傻驴,你这个不通人情的邪种,你可急死我啦!”
伙伴们逗他:“你干脆磕头吧,拜拜这个毛驴祖宗也许它就转变态度随了你的意。”
他也逗着说:“逼急了我就磕头,就当给我的老丈母娘磕头。老丈母娘生的驴驹子或许已经变成美女了,藏在一个旮旯里羞答答等着我到时候前去抱哪。”
他静静地坐着,眼泪早被河风吹干。身后的柳条拂过他的头顶和耳朵,他高兴了,开眼了,看看哗哗流淌的河水,看看咬着他的脚趾不动弹的河龟,兴来语出,作诗以诵:
河龟好亲切,锁口亲昵我。
咬我脚趾是有情,平生梦想达精灵。
莫说我无名,渊龙不显影。
谁是注定蓬蒿人?我自出门大笑声。
众伙伴喝彩,然后玩笑,说“王八”听诗也就像老牛听琴,连眼皮都不会动一动。
小不点茅罐寻到一块刀样的破磁瓦,说要割河龟的脖子。他坚决不让,叫他们安静地坐着,听他再诵诗。小诗诵了无数遍,伙伴们快恹欲睡了,河龟松口了。
奇迹!奇迹啊!伙伴们喊叫着。他不显得激动兴奋,躬腰看着河龟慢慢地爬过草丛,爬向水边,爬进水里。他如醉如痴地叨叨:“河龟就是一首诗,你不咬我哪有诗?将来我果真成个诗人,就给你铸个金身,把我的诗刻在你的甲上。”
他骑在驴背上,走上河堤,走下岸坡。大道两边是大片的豆子地,豆棵上开着点白花,有幼鼠耳朵般的豆角在棵下长出来。尔崇跑来,蝈蝈笼子里蹦跳着好几只蝈烟。问他为何骑在驴上,抓鱼没抓到抓住毛驴啦?河里长鱼虾还长毛驴吗?人们就笑说他被河龟咬住脚了,牵驴来叫唤,可这邪驴就是不叫晚,驮个人倒是乐意,尔岐一跨上去就屁颠屁颠地欢,还不是贱骨头吗?老邪驴,连个臭屁都不放!瞧,叫唤了!这时候叫唤啦!他们说着骂着,毛驴不知为何来情绪了,啊啊地叫了两声。驴嘴是个大号筒,声音好大,比人的喊叫高八度。
尔崇俯身看看他的脚趾头,红紫,但没出血。尔崇拍拍他的肩膀说:“不必烦恼,其实让河龟咬着脚实在是好运气。哥哥有龟才之气象,将来不当丞相就做军师。据说本朝开国元老刘伯温就是一个大河龟,一次喝醉酒现了原形,有磨盘那么大。”
尔鱼伸手打了小不点茅罐的头一下,故作威严地说:“听听,尔崇说得多么吉利,你小子倒胡扯此生无名。论见识咱们得向人家兄弟俩学习,都是读过书的英俊才子。”
满院子的蝈蝈叫声,好几个笼子里的蝈蝈在下午舒服的温度里叫得特别响亮。睡午觉的父亲被吵醒了,在院子里指画着嚷:“看看,听听,多么有理论啊!虫子,虫子!你们一个个都是能成大器的虫子!”
尔崇嘻嘻哈哈拉着父亲走到大门下,他站在门口汗流满面,父亲的话语像锤子在敲击他的心。尔崇却嬉闹说:“非也, 非也。是诗人,是龟才,不是虫子。”尔崇叫他诵一遍在河边吟的诗,他心里惴惴的,看着父亲的脸色诵了一遍。父亲说:“诗吟得不错,然凭文学难以进学,还是老老实实读经史子集,方能大考出仕。不过,“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该记取。你们都记住李白这句诗,算是我对你们的警策。”
门外传来啊啊的驴叫声,伙伴们还未散去,蹲在树荫里看着他们,顾盼中似乎玩兴不尽。
尔崇在门下探头看驴,随之吟道:“仰天大叫出门去,我等岂是泛江郎。”
大哥从梨树林中睡够了回来,也站在门口凑热闹。接三弟的话说:“我是感到江郎才尽了,论气派恐怕不如这驴子。你俩一个属龙,一个属马,龙马双骄。我属个兔子,在地面上蹦蹦跶跶,一不小心就叫药枪打趴下了。”
父亲哈哈笑了,看着他们兄弟仨说:“成龙成虫说话没谱,学问是靠自己奋发图强努力求索得来的。当然,有好先生教授也很要紧。我已经请了黄河两岸有名的秀才先生董学士,几天后就来咱家。所谓秀才先生,就是教学生考取秀才之意。教授四书五经,学通了考取秀才马到成功。”
名师出高徒,这话一点不假。董学士两年就把他们兄弟俩教导成英年秀才了。以后再考举子,这学问可就更大了。父亲不怕多花银两,又请来名气更大的董之友,教得双秀才把《书经》和《春秋》还有时兴的八股文读得滚瓜烂熟。考举子谈何容易,傻读书死读书的笨地瓜倒能考上,可他们都是机灵豆子,不愿抄袭拼凑八股文,觉得自己有才气发挥施展吗?非懵懵懂懂地穷捣鼓八股文,但他们拨错了前程命运的算盘珠,考了好几年总是名落孙山,举人老爷的大门似乎中了什么邪祟,老是对英才少年关得严严实实。兄弟俩暗地里骂考官都是老混蛋,瞎了眼不识货,似乎看着地瓜蛋比金豆子更值钱。
才华横溢的三弟啊,是这个世道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啊。三弟去哪里了?干什么去了?一个弱冠书生,你将怎样为父兄报仇雪恨呢?一想到报仇雪恨这个词,他就恨得咬牙切齿。他闭上眼苦苦琢磨着复仇的方案。
他恍惚间变成了一个魔鬼,四肢发达,巨口獠牙,呼出一口气就变作冲天狂风,飞沙走石是风头,后面紧跟着巨石横木,直将清朝廷的金銮殿砸垮了,一道道门槛流出一片片黑血。他又唉声叹气,自语为什么只是梦幻,就不能变作真实呢?(待 续) 作者系区实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