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36 更新时间:2019-08-19

留住乡愁三章

◎王洪岳

一、大槐树寻根

        2006年10月18日,一个平常的日子,太原的天空阴沉着,似乎不是阴天,而是严重的雾霾天吧,但我的心情出奇地激动。带着这种兴奋美好的心情,我与福建师大的辜也平教授踏上了去临汾洪洞县的大巴,去朝拜我久已向往的心中圣地——洪洞县大槐树。那里是明初迁民遗址,是自明洪武元年(1368年)直到永乐十五年(1417年)历经半个世纪的百万大移民的集散地,是我们的先祖历尽艰险、跋山涉水、筚路蓝缕,开拓新的家园的出发地。当时,明朝政府在附近的广济寺设局驻员,编排队伍,发放“凭照川资”,先后18次移民至京、冀、鲁、豫、皖、苏、鄂、秦、陇等18个省市,500多个县,其中四次大规模移往山东各地。我们的王氏家谱上记载着明永乐二年即1404年自河北枣强县移民山东省会济南附近之济阳县。现在屈指算来,已经过了607年。而在此之前,我们的先祖是从山西潞安府长治县大秦庄迁徙至河北枣强的。中间是否经过洪洞县大槐树,尚未发现有具体的文字记载。然而,大槐树,自小的家族记忆就深刻烙下了你的名字,那是曾经魂牵梦绕数十年的记忆。虽然如此,吾王氏先祖披荆斩棘,辗转迁徙,最后始迁祖自明初定居山东济南府济阳县城里大隅头,却是确凿的家族历史事实。有吾《王氏族谱》为证。
        我是在参加中外传记文学年会之际,去朝拜心中永远的“大槐树”的。“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六个多世纪以来,大槐树一直成为我的乡亲魂牵梦绕的不了之地。今天,我——一个明初大移民也可称为大槐树移民后裔来了。走在祖先或许留恋跋涉过的土地上,徘徊在祖先或许曾经一步三回头地频频回首过的大槐树的第三代槐树荫下,五体投地拜伏在祖先曾祈求过的平安吉祥的大槐树遗址上摆放着的“王”姓牌位,一种激动,几多感慨,突然涌上心头。我曾经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也有过出境游历,无论哪里的自然或人文景观,都不曾像在大槐树下的这般激动和感慨。我的古老辉煌的先民们,我的勤劳善良驯顺的祖先们,600多年后你们的一个卑微后裔来给你们磕头了,而且他心中默念着,他是代表自己的数百位乡亲祭拜你们来了。我接过管理员递过来的三支香,点燃,默默地插在“王”姓牌位前的香炉上,面朝着600多年前先民们迁移的出发地上供奉的祖先的神圣牌位,我双膝跪下,默默祈祷,心中顿生沧桑怀古之感。我的祖先是从太行山脉的山西长治(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听《咱们村里的年青人》的主题歌《谁不说俺家乡好》,那种亲切、自然、感动、优美,浸入心脾,莫不是因为祖先曾经生活过而遗留在我身上的文化抑或种族记忆的缘故?),一路颠沛流离,或许经过这洪洞县的大槐树移民集散地的,而至枣强,再至济阳的。遥想当年,那种悲壮,那份眷恋,那人那景那情,怎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感时空之沧桑?
        唐朝时设置的广济寺附近,早在汉代就有一株古槐,她繁茂的枝丫,遮天蔽日的胸怀,给了即将踏上前途未卜的移民们以永远的深刻记忆。据记载,洒满阳光的大道从树荫下通过,汾河滩的老鹳,在树叉间构筑窝巢,星罗棋布,甚为壮观。广济寺院、大槐树下便成了移民荟萃,开跋外迁的集散地,移民起程时,纷纷折槐为记,依依惜别,频频回首,最后只有大槐树和汾河滩上的老鹳窝依稀可辨,故乡大槐树和老鹳窝也就成为惜别了的家乡的标志。反而真正故乡的影子逐渐淡漠,最终而趋于消弭。
        我自小就听父辈说起祖先移民来山东的故事。童年里的记忆尤为清晰和真切。经过了元末长达16年的战争,黄河下游曾经的繁华不再,“春燕归来无栖处,赤地千里少人烟”。“至正元年,汴梁、钧州大水……六月癸丑夜,济南山水暴涨,冲东西二关,流小清河,黑山、天麻、石固等寨及卧龙山水通流入大清河, 漂没上下居民千余家,溺死者无算。” (《元史·五行志》)济南附近的济阳一带亦是“十室九空”,一片荒凉。就在这种“人力不至,久致荒芜”(《明太祖实录》卷一百七十六),“多是无人之地”(顾炎武《日知录》卷十)的境况下,忍受着故土难离的深沉中华情结的煎熬,我们的祖先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齐鲁之地,来到了济阳这片陌生的土地,开始了陌生的新生活。我在想,他们来到新的生活环境,或许除了怀恋故土,更多地是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努力吧。齐鲁之邦确实适宜农耕和读书,“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往往成为我们王氏人家的道德操行和家训,在他们的后代身上,更多地寄托了对未来的憧憬吧。
        移民不但是一个封建王朝兴盛变迁的动力之一,而且也成为现今民族国家兴盛的标志之一。明代初期正是靠着百万民众迁徙移民的伟大举措(对移民来说这种迁徙也许是因为无奈),才成就了明朝的基业。虽然这是一场官方发起规定的大移民,还远不是自由的迁徙定居,但是它也具有刺激和促进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作用。一个时代和国家如果是不允许自由迁徙和居住,那么这将是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和国度。文革甚至前些年的迁徙自由被一包档案或身份证而死死地禁锢着的局面,不是尚距今不远吗?我本齐鲁人,现居吴越国,是因为有了一定的迁徙的自由度。居住地的变迁,不单是地理上、身体上的变动,而且是文化和心理上的变化。中国自古以来分为南北地理和人文,但也正是南北不断的互动、民众的迁徙流动,才保证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绵延不绝的强韧动力。
        在怀旧感伤和匆匆的行色当中,我的角色不断转换。在这个互联网的时代,你还来不及细细品味寻根中的感受伤悲之幽情,就被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污浊不堪的空气,呼啸而过的运煤卡车,最后还有漂亮舒适的大型客车带到了另一番景致里去了。
        当我在记下这段经历和感受的时刻,我的感怀不仅仅是寻根的感伤,更多的是对于当今无序而疯狂的所谓现代化对文化、自然和正义的攫取、破坏的愤慨与反思。那个AAAA级的大槐树景区就被厚厚的煤灰所包围,她本应湛蓝的天空上却被灰黑的带有烟尘的空气所笼罩。我的寻根的感想顿然变得模糊而不知所终了。但愿我的这一不良想法不至于毁掉我的同类——那些想去大槐树寻根的移民后裔们依然美好的向往。

二、参与续修族谱

        历史上数次的毁谱,比如清代乾隆年间官方下令,各地续修族谱(家谱),要按照一定的规制、格式、用词,僭越者就遭受惩罚,正是文字狱在家族谱系编写中的体现。当代的文革破四旧,更是“革了文化的命”。600余年间,在北中国又经历了多少次战争、灾祸、动乱?种种悲惨的遭遇导致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包括家族史料、族谱等荡然无存。所以,在山东等中原、平原地区,能够留存下来的、数百年前的民间历史资料就非常罕见,异常珍贵。据河北省枣强县移民文化研究会李连申会长的调查和研究,现存于山东省古籍部没有发现有明代族谱,现今留存下来的济阳地区的家谱族谱都是清代的。2013年春节,我返乡省亲,在老家拜年之时,偶然“发现”了我们族支的一部家谱,虽然是复印件,但和原件相差无几。经过收藏这部复印件的族弟洪涛的同意,我把它带回浙江,经过专业人士扫描进电脑,然后打印出来,并制作数本印制精美的族谱,并将电子版分发给族内数位兄弟。这一小小的举措,为后来2016年全济阳县乃至外县如章丘等地续修我王氏才兴公后裔族谱,起到了触发促进的作用。2016年春,我的94岁老母亲病重,我返回故乡济阳照料,热心续修族谱的族人们听说后,便数次同我联系,我遂决定挤出时间,参与到这项家族的文化事业中。正是在这一年的夏天,经过了紧张而有序的准备工作,8月14日召开了历史上第一次王氏才兴公后裔续修族谱代表大会暨理事会成立大会。族内有识之士,原济阳县委工委书记瑞和叔当选为会长、三官庙村继平叔为常务副会长、瑞温叔和我等为副会长、济阳县建筑设计院院长洪伟弟为秘书长的理事会成立,我还被族人任命为续谱“总顾问”。由此正式启动中断了近两个甲子年的《王氏族谱》续修工作(吾族最后一部家谱的续修是清光绪三十年即1904年,距2016年我们启动止,有112年,距今则115年矣。古人讲,家族谱系的续修,应该秉持“三十年一小修,六十年一大修”。可以经过了这一百余年的战乱、饥荒、动乱,古训被完全抛弃,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来完成这一繁重的任务?)。
        在这三年的时间里,我十余次返回济阳,从搜集旧谱及其他资料,到整理前五百年的老谱;从研究家族文献,到和和瑞和、瑞温、继平等三位族叔、族弟洪伟、族孙建国等数次赴章丘等地调查,再返回婺州,在书房里潜心研究、校对四十余万字族谱,还和三位族叔赶赴常州,现场核对族谱定稿,期间慢慢对地方志、家族史等产生了浓厚兴趣。遥想吾太始迁祖携妻将子,一路风尘,几度坎坷,颠沛流离,来到济阳县,暂居县城大隅头。据枣强资料记载,始祖之父刚公中年遭遇变故,后一人被葬于枣强。历史的真相有时候会在不经意间呈现出来。1998年,因为政府招商引资,枣强刚公墓地被迫出让给一家工厂。存在了六百来年,拥有上百亩地、数百棵老松柏的墓地不得不迁移。当此之时,其族人备好两口棺材,但当墓室打开,但仅见一口棺材置于墓室,从骨骸推测,墓主人刚公身高至少190厘米以上。对于另一口棺材,族人只好捧了些土放入,安置他处,即今之刚公墓地。近二三十年来,山东多有寻根问祖者到枣强,枣强族人一直未敢相认,因为这些山东人的祖先故事、家族记忆和谱系牒书等与之对应不起来。而当2017年年底,瑞和叔等赴枣强,与枣强族人虽然第一次见面,但是当双方的文献资料和口传的家族历史一讲述出来,双方立刻有了寻到根脉的感觉。也就是移民分离多年,寻根问祖,“对接上了”!据族谱“坟墓序”载,“始祖之母殁后未返枣强合葬”,而是一个人被葬于济阳王家碱场这片家族购买的墓地里,始祖才兴公坟亦在此。这种妻离子散的家族故事,在明初可谓比比皆是。吾太始祖及其众多儿子的故事,完全可以构成一部跌宕起伏、惊险曲折的历史剧。
        经过了两年多的续修族谱工作,2018年7月8日续修工作基本结束,在济阳县城召开了族人祭祖暨戊戌(2018年)版族谱发行大会,参加活动的有济阳及章丘王家圈等地50余人。7月29日又在县城召开了史上第一次始迁祖才兴公之父刚公后裔代表座谈会,来自山东济阳县二十余村、章丘区王家圈、高官寨相公庄村、武城县姜(蒋)王庄、河北枣强王洼村、南关等两省五县(市、区)的30位代表,齐聚一堂,共庆济阳刚公之子即才兴公后裔族谱完成,共商下一步研究刚公后裔族谱事宜。这可谓是跨越了600年的第一次族人代表大会。

三、“枣强移民”后代访枣强

        自从三年前我接受了续修族谱的任务后,就萌生了探访祖宗移民出发地或祖居地河北省枣强县的想法。虽然续谱工作完成了,但是这种心理却越来越强烈。因为越接触史料就越想探索其究竟。2019年8月6日,恰好有了空闲,于是便到新市镇西寨村同祖孙王建国汇合,驱车200多公里,奔赴枣强。此前我代表修谱理事会将最终版本一部四卷族谱捐赠济阳区博物馆,见到了馆长王邕。他热情为我联络枣强方面,所以当我和建国到达枣强县城时,已近中午,枣强县政协主席张英先生、枣强县移民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李连申先生等,还有始迁地枣强王家洼村、南关村王建柱、王庆池等族人,热情接待,畅叙济阳和枣强的亲情友谊,其乐融融。枣强县的移民文化包括软件和硬件建设在近些年来可谓突飞猛进地发展,不但建了“移民文化园”,而且借助于山东各地的寻根问祖所带来的丰富信息,出版了多部关于移民文化和“留住乡愁”的著作,“枣强移民”这一概念和文化内涵越来越丰富,成为枣强三大文化【除了移民文化外,还有董子儒学和裘皮文化。因为董仲舒出身于枣强;裘祖比干率领匠人们在枣强发明了制造裘皮技术】之第一热门文化。在明初,除了由官方主导的山西洪洞县大槐树移民,还有枣强移民。后者基本上移往山东,自洪武初年到永乐年间,人数达35万之多。在同张英主席和李连申会长交谈过程中,我了解到,枣强移民主要发生在洪武年间;到了永乐年间,主要是官籍和军籍移民,人数较少。另外,移民的时间,各家族谱系记载也不尽准确,历史上由于战乱和清朝作为少数民族的统治政策等原因,大部分家族谱牒变得残缺不全。但是,明初的枣强移民不但由于传统文化和信仰热正起带来了寻根热,而且学术界对于“枣强移民”已经研究经年,成果不断出现。近年来,枣强县召开了关于移民文化和董仲舒学术思想方面的全国性、国际性学术会议,均取得了良好的社会和文化建设成效。
        在枣强县政协及移民办同志和族人的陪同下,我们游览了“移民文化园”“大原书院暨董仲舒学术研究基地”(即董仲舒纪念馆,取《礼记》等儒家经典文献之语义,“大道行矣 原在天也”之首字,是为“大原”,即董仲舒学术思想像广大的高原巍然耸立)等。大原书院尚未正式对外开放,我们有幸一睹为快。在移民文化园,我看到了2017年12月22日瑞和叔等与枣强王洼、南关族人对接的合影照,已然成为文化园中的珍贵资料加以展示;看到了《济阳县志》赫然摆放在显眼的位置,看到了根深叶茂的数百岁大枣树,看到了“分丁局”,各种民俗民艺、生活生产用具、方言土语、价值观念、信仰形式……傍晚,我和建国在枣强族人王兰新的引导下,来到了王洼村南刚公墓地,进行了简单而虔敬的祭拜仪式,燃起的纸火寄托了我们相隔600年的思念和祭奠之情。然后,赶赴庆池爷召集的族人聚会。7日上午,带着满满的族亲情谊,带着枣强县政协领导的热诚和友谊,我们返回济阳。
        由续修族谱、探访洪洞县大槐树、枣强县,当此济阳撤村并镇、建设“美丽乡村”开展得如火如荼之际,作为济阳人,在发现、保护古文物、古文化的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使命,就是习主席所说的“留住乡愁”。乡愁更多地留存于软性的文化层面,如聚族而居,族系传承,家族谱牒,家堂轴子,祖训家规,家族故事,历史传说等等方面,这些文化形式和村落建筑、雕塑、祠堂、戏台、古井、古街、老树等都是乡愁的重要载体。济阳大地上八百多个村庄,仅就村名来讲,如里仁官庄、大邿城村、小邿城村、秦家坟、索庙、三官庙、王邦彦家村等等,无不透出悠久神秘的历史文化信息。在这些古村落即将消失(拆迁)之际,我们如何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就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务。如此,才能更好地留住乡愁,留住传统,留住济阳灿烂辉煌的历史记忆。
作者系济阳街道马家店村人 现任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写于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