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78 更新时间:2019-09-20

告别“成瘾”人生

        进入成瘾科工作6年,医生钟娜面对的病人大多是海洛因使用者、吸烟者和酗酒者。但去年开始,她越来越多地被问到一个新问题——“孩子游戏成瘾,怎么办?”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暑假,许多家长从全国各地赶到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同样是为了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实际上,包括职业电竞选手在内的绝大部分玩家,都达不到WHO(世界卫生组织)及医学界定义的游戏障碍标准。已有的一个重要共识是,沉迷游戏只是问题的最终结果或是表现形式。每个成瘾者的内心,医生们总能发现比游戏更大的问题。

抵 抗

        不止一位成瘾科医生有这样的经历——和患者说了很久,但对方完全不拿正眼看自己,最后面无表情地来一句:“我可以走了吧?”有时,医生压根见不到患者,只能面对焦虑的父母。
        前不久,医生杜江正在为病人看病,突然,一位女士气势汹汹闯进她的诊室:“医生,我要先跟你说一下我儿子的情况!”
        她的身后,一个头戴耳机、衣衫不整的大男孩低头晃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 上。头发因为长期不洗,已经结成一绺绺。
母亲连珠炮般向医生罗列孩子的“罪状”:在高中这个关键时期仍沉迷游戏,已经好几个月不去学校;没收手机,孩子就以跳楼相逼,甚至拿菜刀威胁……
        杜江听完,转向男孩,也想听听他的想法。但从始至终,男孩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父亲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脾气看上去很温和。
        “其实初中以前我们都管得特别严格,从来不允许他玩手机。他以前很听话,成绩也不错,就是到了高中,我们给了他手机,一下就不行了!”母亲越说越激动。
        孩子站起来大吼:“玩手机是我的权利!跟其他同学相比,你们知不知道耽误了我多少玩手机的时间?!”
争吵一触即发。 父亲终于开口了,试着对儿子讲道理。孩子不听,冲出房间,再也没有回来。至今,医院再没有出现过这家人的身影。
        “我觉得挺失败的说起这段经历,杜江很遗憾。
        挫败感其实是常态。江海峰接诊过一个17岁的患者。刚上大学的她被父母专程从外地带来上海看病,满脸不耐烦。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对江海峰说,女儿每天熬夜打游戏、不上课、不跟同学交流、不交朋……女孩脸色一沉,开始摔东西,却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问诊不得不暂停,女孩被请到门外等候,母亲只得先把手机给她。游戏音乐响起,女孩变得平静。
        从医学角度看,被送来的孩子大多已经达到游戏障碍的四大核心标准:对玩游戏的时间、频率、强度失去控制;将玩游戏优先于其他生活兴趣和日常活动之上;行为模式导致个人、家庭、职业等社会功能遭到严重损害;并且这些表现明显持续至少12个月。
        从表面上看,游戏成瘾者相对酗酒者、吸毒者,更具隐蔽性。当问题被周围人发现时,影响已经很突出,或成绩下滑、体质虚弱,或中断学业、社交恐惧,甚至人格异化,出现违法犯罪倾向。
        而患者往往不以为然。“我只是打个游戏而已怎么了?”他们绝大多数都是被家人逼来的,有的是被骗来的他们大多只会来一次医院,从此销声匿迹。

根 源

        向记者剖析成因时,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教授、全国成瘾医华专家赵敏接连说了几次“太复杂”。
        相比其他瘾症游戏成瘾更为复杂。它不是单纯的成瘾性疾病,而和其他精神科疾病有非常高的共病率,如抑郁症、焦虑症,像不同颜色的毛线互相纠缠。
        “出现不良情绪的时候,人都有一个本能,就是找方式缓解。有人找到了酒,有人找到了毒品,有人找到了游戏。”赵敏说,游戏只是患者解决问题的一种手段。
        14岁的上海女孩吴婕性格内向,半年前开始打游戏,游戏段位越来越高,学习成绩越来越差。母亲察觉到不对劲,登录孩子的游戏账号,发现应该上课、睡觉的时间,女儿都在线上。口头教育几次,毫无效果。吵得激烈时,吴婕还推搡了母亲。后来,吴婕被学校建议休学。母亲无可奈何,把她带来医院。
        医生和吴婕聊天发现,吴婕对母亲的感情很矛盾。特别是父母离异这件事,孩子一直不能释怀。尽管跟了母亲生活,但她同情父亲。她承认“妈妈很辛苦”,但也对严格的管教颇为反感。
        在学校,吴婕的社交生活也不顺利。她找不到知心朋友,总是和别人要好一段时间,就因各种原因闹翻。她在校外找了男友,但心底明白,双方只是“玩玩而已”。
        吴婕说,只有在虚拟的游戏世界,她才能彻底放松,抛开所有烦恼,在一次次升级中找到成就感。
        “孩子走到这一步,和父母的监管有很大关系。”赵敏指出,人际关系特别是亲子关系不顺是青少年不良情绪的主要来源。
        吴婕的母亲代表了其中一类家长:控制欲强,对孩子要求严苛和孩子缺乏内心情感上的沟通。
        有的家长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放纵与溺爱。
        老周的儿子晓林快30岁了,从高中起打游戏。磕磕绊绊念完大学后,晓林声称在苏州找到了一份工作。3年多过去,老周夫妻俩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几天前,亲戚告知老周,晓林开始对外借钱。
        原来晓林压根没有找过工作。这些年,他在外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打游戏。生活来源是用一张卡套另一张,最后还款没能接上,才露了馅。回家后,他依然,每天打游戏到凌晨三四点。
        “只要配合治疗,物质成瘾的治愈率可以达到60%。”这是赵敏的经验。但对游戏成瘾,她还没有足够把握。
        目前,游戏成瘾没有药物可以治疗,主要还是靠心理和社会干预。
        有的家长想法简单,要求医生运用“快速有效”的矫治办法:“一个星期,你帮我把他(她)弄好。”
        成瘾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脱瘾也是同样。康复周期因人而异,有人两三个月,有人则得几年。“成瘾是个复杂问题,咨询一两次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赵敏直言。
        比如欧洋,已经治疗近两年,游戏很久不打,生活有了规律。他迫切想找一份工作,开始新生活,但钟娜觉得还需再观察一段时间,确保不再反弹。
        “说到底,治疗动机是最重要的。就像是撬动一个支点,让这个人认识到自己想要过好的生活,能够接受帮助。这是最难的,也是必须的。”赵敏说。
        遗憾的是,不少病人毫无改变的想法——“我就要打游戏,什么也不想干。”
        “这是最头疼的状况。家长从没有给孩子设立过目标,或者事事包办,孩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赵敏说,“当一个人没有任何想法,你说怎么帮他?

选 择

        对赵敏的团队而言,当下最紧迫的是研究出一套可以自我筛查的系统,目前这个系统已经进入测试阶段,即将上线。
        另一项计划则是研究游戏的评级标准。“对于毒品,我国的管理是很规范的,一、二、三类划分清楚,但游戏现在还是一片空白。”赵敏希望,未来所有游戏做出来之后,都可以按照统一标准评估按年龄分级。
        公众对游戏成瘾问题日益重视。从前,钟娜每个月大约只会遇到一两名以治疗游戏障碍为诉求的患者,如今几乎每次门诊都会遇到。
        但咨询者中 ,有近半数并未达到成瘾的程度。有的家长规定孩子每周只能玩1小时游戏,孩子接受不了,也被带过来。
        过度诊断的倾向值得警惕。在浙江的一家合作医院巡诊时,江海峰对一个14岁男孩印象深刻,“第一印象是很灵动,没什么问题”。但母亲抱怨孩子调皮、不学习成天玩游戏。记录显示,孩子住院期间并没有任何成瘾者会出现的戒断反应。
        江海峰单独找孩子聊,孩子大吐苦水:“他们都不信我!一天到晚盯着我,烦都烦死了!”原来,孩子每次都是假装打游戏,只是因为“不想跟爸妈说话”。后来江海峰得知,孩子母亲望子成龙心切,有焦虑特质,带孩子四处看病,医生说没病,她始终不信。
        身为医生,也身为一个男孩的父亲,江海峰理解这种心情。实际上,在告诉其他家长如何教育孩子时,他也在担心,以后该让孩子如何面对身边的种种“诱惑”?不仅仅是游戏,还有直播、短视频……
        这的确是一个容易“成瘾”的网络时代。
        江海峰觉得,在孩子拥有自控力之前,家长所能做的就是引导和陪伴,“千万别让游戏成为孩子唯一的选择”。(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