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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粥、蒸窝窝头，没面子了。老伴将玉米、小米和豆子挑簸干净，玉米、小米掺合在一起，盛在一个袋子里，有十多斤，豆子盛在一个袋子里，有七八斤——豆面子沸锅，不宜熬粥，豆子须单独加工；没有豆面的窝窝头不香不暄不好吃，蒸窝窝头时再往玉米小米面里掺兑豆面——一切整理好了，问哪里加工面子？老城改造，原先她常去加工面子的磨坊拆迁了。
        我想了想，新城区有一家加工面子的。那天我骑着车子转悠着玩，转到新城区，瞥见一家门前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加工面子”。我纵着横着，也经也纬地说了老半天，老伴就是说不清楚那地方在哪儿。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清楚，还是故意说不清楚？她说磨坊都是在老城区，在城边边上，在城乡结合的地方，磨房哪有在闹市区的？看来我说的她有些不信。她不去，让我去。
        骑车20分钟，来到加工面子的地方。在一条南北街上，路西。所在是一栋五层大楼。定眼一看，楼门前挂着一个白地黑字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济东阳光面业”，一旁还有一个小牌子，小牌子像一张烫金的大奖状，很精美，黄地红字，上面写着“加工面子”。大楼距马路10米不少，马路边上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将楼前的空地遮蔽了一半，一半遮蔽一半通天的楼前空地，正是停车泊车的好地方。楼前支着车子，一位老哥慢慢地走了出来，问：“有什么事？”我说：“加工面子。”老哥摸着我车子后架上的粮食袋子，笑着摇了摇头，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的，——这儿不干这活。我指着那小牌牌说，这里不是加工面子吗？他不说话，仍是抿嘴笑着，仍是轻轻地摇头。他的手从粮食袋子上滑了下来，不捻掐豆粒了，神情有些专注，专注地看着我，看笑不笑那般地看我。我却是东张西望，不知所向，去哪儿加工面子呢？我要踢起撑子推车子走，他问我：“你是老田吧？”“是啊。”我愣了。“你是谁？”心里刚刚一声问，忽地就认出来了：“老石！石磨。”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老石拉着我的手进了大楼。进楼就是，一层，走廊里左拐，第一间屋。
        两个人已是多年不见。40多年前，两个人同在家乡的初中教书，因为都是民办教师，就像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又是同龄人，彼此关系挺不错的。我进城教书之后，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乡镇财政包干那阵子，拖欠教师工资的现象时有发生，老石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
        多年不见，见面之后自是前的后的，这里那里的，相互问一问，说一说，一阵闲拉之后我问：
        “今天这片儿没有电吗？”
        “有。”
        “有电咋不加工面子呢？”
        老石笑了，说：“加工是加工，加工的不是你要加工的面子。”
        “我要加工的是玉米、小米和豆子。加来熬喝粥，蒸窝窝头吃。这样的面子你不加，都是加工啥面子？”
        “加工啥面子？”老石笑眯眯的，怪怪地看着我，“你猜猜。”
        “没处猜。”
        他抻了下来，像是不好意思说，又像是在找恰当的话来表述。他用手抹了抹自己的脸，说：“加工的是人的脸——人的脸面。”
        “加工的是人的脸面？”
        “对，加工的是人的脸面。谁要是在生活、学习和工作中，因了什么事，与人有个什么纷争，受到了什么伤害，觉着脸面上有些不好看，没面子了，可来这里加工面子。”
        “美容吗？”
        “美容？可以这么说。但与通常意义下的美容截然不同，我们不在脸上动刀用针，绝对不会因美容而毁容。”
        老石书教得不错，不是一气之下辞了职，转为公办教师是没有问题的。真没想到老伙计还有这两下子。加工面子——加工的不是玉米、小米、豆子之类，而是人的脸面。单说这创意就让人浮想联翩。
        老石说：“辞职以后，静下来常常想到学校，想到教学，想到学生。创业的灵感就是来自教学，来自学生。想到了开班会，班会上批评了某个学生，或是批评错了，或是批评过了，学生觉着委屈，觉着面子上不好看，班会之后，就把学生叫到办公室，个别谈话，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这不就是加工面子吗？”
        老石静了下来，静静地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落寞与茫然。
        “教师是阳光下最神圣的职业。咱现在干的这一行虽然不敢说那么神圣，但也是正儿八经的事……”
        老石眼里含了泪。他轻轻地抹了一把眼，苦涩地笑了笑。他后悔了？后悔民办教师辞职不干。他低着头，默默地坐着，或许是在为当年的鲁莽冲动而自责。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也默默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或许也就一分钟，我却觉着时间很长很长。他抬起了头，指着墙上的一个镜框框说：“咱这也是有营业执照的。”我站了起来，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营业执照，企业名称一栏写着济东阳光面业，法人代表一栏写着石磨。我点了点头，向老伙计投以赞许的目光。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摞从业资格证书让我看。他说他的阳光面业是名副其实的面子工程，涉及美容，涉及心理健康，涉及精神文明，也涉及道德修养，从业者也得懂点法律知识。从这样那样的证书中，我看到了老伙计辞职后的忙碌与艰辛。创建了阳光面业，——为了生计，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加工面子呢？
        “咱加工面子用的罗都是依法定做的，都是经主管部门审核备案的。”
        “还有罗？”我好奇地问。
        “那是。加工面子嘛，没有罗哪能行。”
        我想看看加工面子的罗。老石说：“罗嘛，就是一种应用程序，是看不到的，都在计算机里呢，加工面子时才能看到罗。顾客因了哪方面的关系，因了哪方面的人，因了哪方面的事来加工面子，就用哪方面的罗。”
        “罗有好多种吗？”
        “罗有好多种。磨坊里加工玉米面、米面、豆面还分粗罗细罗呢，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给人加工面子，所需罗就更多了。”
朋友罗，战友罗，同学罗，同事罗，干群罗，师生罗，邻居罗，亲戚罗、夫妻罗，父子罗，母女罗，婆媳罗，兄弟罗，姑嫂罗，妯娌罗，翁婿罗……这罗那罗，老石一气说了一大堆罗。他说，社会上人与人之间有多少种关系，就有多少种罗。他又说，这罗那罗，最常用的一个罗是公民罗，因为人与人之间这样那样的亲情关系的底线是公民关系。
        屋里很整洁，很有序，没有我所要去的那种机磨房里的尘土飞扬和机声隆隆。走出屋子，来到走廊里，老石指给我看，楼的中间是楼梯，楼的一层，从楼梯往南全是他的阳光面业，依次是综合办公室，男士接待室，女士接待室……磨面室。磨面室在最南头，也分男磨室和女磨面室。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两个人说话的当儿，进来一个女人。女人50多岁，抑郁寡欢，看样子是来加工面子的。女人寻着门牌进了女士接待室。
        我的心随之一动。
        “加工面子，往往会涉及顾客隐私，不经顾客许可，是不能让他人看的，要确保顾客隐私不受侵犯，对男士是这样，对女士更是这样。”老石的思维依旧是那么敏捷，我想借他人加工面子的机会看罗，没等我说，就把我的念头给打消了。
        我想体验一下加工面子。话一出口，老石立时就瞪起了眼：“开玩笑啊，开玩笑！你……桃李满天下，到哪儿都是面子，加工的啥面子？”我说，咱来个假设，来个模拟，用这种办法体验一下加工面子。老石连连摆手，说，不能假设，不能模拟，正如一个人，没这病没那病，医生是不能开处方的。话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抬头往墙上看了一眼。墙上挂着一块匾，匾的中间是一个圆的太极图，太极图的两边是副对联，上联是“对症用罗”，下联是“诤言磨面”。 
        老石看我好奇心太强，说可以给我推荐一个人，这个人前几天来过这里，是因了公益性的事挨了辱骂，来加工面子，该是没有隐私，是可以拜访的。（上） 本文作者系济阳一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