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工面子（短篇小说）
◎田邦利
“谁？”
“郝局长，郝文明。你该能认识。郝局长比咱俩小，今年66岁。”
我认识郝局长，郝局长也认识我。虽说两个人没有什么交往，但彼此相识。他给我的印象不错，我给他的印象也不错，两个人大街上见面总要打个招呼。——噢，对了，他儿子考上大学时，还请我吃过饭呢。
事有凑巧，第二天晚饭后散步，两个人就在花园小区西南角碰到一块了。花园小区西南角的路口处有个花池。我是从南边走过来的，他是从东边走过来的。我越过斑马线来到花池前，他不前不后也来到这里。两个人相视点头一笑，算是一个招呼，一个问候。
前脚后脚，来到这儿的还有好几个人。一个大的圆的花池，成了散步者聚拢闲拉的好地方——来这里聚聚拉拉的多是老人。散发广告的中年妇女不失时机地走了过来，每人给了一张。中年妇女指着广告上一行大黑字，大着嗓门说，明天上午8点，花园小区活动中心二楼大厅有健康讲座，全国知名专家现场讲健康养生之道，到会听讲的，每人赠送5个鸡蛋，早去早领，赠完为止。都手里拿着广告，借着路灯的光亮略略地瞅了一眼，转身花池围墙上一放，回头坐下了。都说这一圈儿花池墙真好，不高不矮，顶面又宽又平，坐着正好。都说这彩印广告真好，免费提供，纸张又大又厚又隔潮，当坐垫挺好。说到5个鸡蛋，我说这是“钓饵”，这是“引蛋”。引蛋？城市长大的老郝不明白引蛋是啥，在职时因工作需要曾去过养鸡专业户，听了不少相关介绍，却是没听说引蛋的事。我说，引蛋，引蛋就是用来引呼鸡进窝下蛋的那个鸡蛋。鸡下蛋怎么还得引呼呢？蛋在鸡肚子里长成后，不是自然要下的吗？老郝还是不明白引蛋是啥，非让我细细地说说。
现在养鸡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专业户养鸡都是在养鸡场里，有专门的鸡舍，人在鸡舍里养鸡，鸡在鸡舍里下蛋，蛋下不到别的地方去。以前农家人养鸡都是散养，早晨主人打开鸡窝门，鸡就跑出去，跑到村头，跑到地头，跑到场院，这里那里的跑着觅食。春天吃落花，吃草芽，吃蛴螬，吃黑老鸹虫。夏天吃青菜，吃青草，吃蚂蚱。秋天吃撒落的粮食，吃落地的老蝉。下雨下雪或是隆冬早春食物难觅，主人才给鸡抓把粮食，或是在瓦盆里给鸡拌点麸子拌点谷糠。养鸡散养，好在省粮食，省工夫，省场地，但散养也有散养的坏处，散养，有的鸡就不回家下蛋了，在外觅食也就在外把蛋下了。下到地边的草丛里，下到场院的草垛上，下到闲园子的旮旮旯旯里。捉迷藏的小孩子，或是背着粪篓拾粪的老头，常有拾到鸡蛋的，那就是逃窝的鸡下的。为了不让鸡逃窝，就在家里给鸡搭好下蛋的窝。窝要搭在比较背静的地方（鸡下蛋时也害羞爱面子），窝要挡风、要遮阳、要避雨，窝里还要铺上暄暄的麦穰，光这还不行，秋天或是春天，当鸡开始下蛋时还要把一个鸡蛋放在窝里，意在引呼鸡们到这里下蛋。这个鸡蛋就叫“引蛋”。
“不能让引蛋所迷惑。”
“没事的。只管去，给鸡蛋只管要，只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拿定主意，不买他的保健品就不会上当受骗。”
“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领了人家的鸡蛋，又不买人家的保健品，那面子上多不好。”
“没事的。去听讲座，给他引呼人，他就高兴。去的人多了，总是有买的。这个不买那个买，逮着一个就够本。”
“给人家引呼人，那不也成了‘引蛋’啦！”
笑。说的笑，不说的也笑，一圈儿人都笑。笑开了一池花。
一阵笑声过后，我凑近老郝，小声问他加工面子的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以拉拉吗？”
“怎么不可以，这里边又没有什么隐私。”
老郝说，两周前，也是晚饭后散步，大街上走着走着，冷不防，一条大黄狗跑到他跟前，在他的裤腿和袖口处嗅来嗅去，着实吓了他一跳。谁的一条大黄狗？也不系上绳子牵着！回头一看，一个老大不小的小伙子不紧不慢地颠了过来，手里握着一根拴狗的绳子。于是两个人就有了言语上的交锋：
“你的狗吗？”
“是。”
“也不系上绳子牵着。”
“这狗不咬人。”
“你说它不咬人……别人不认为它不咬人。哪有不咬人的狗！”
“不咬人，就是不咬人。”
“咬人不咬人，按说都得系绳牵着，这是有规定的。国家工作人员嘛，更应当依法依规文明遛狗。”
“你……你算个啥玩意！”
真没想到他能张口骂人。老郝说，两个人是同一个单位的，就不说是谁了。
“你不说是谁我也知道是谁。狗吓了人，还骂人！先日撅他一顿，就老实了。”
“他骂，你也骂。邪不压正。看看谁能骂过谁。”
两位老哥替老郝抱不平，给老郝出点子。
莫说时过境迁，已经过了正当“防卫”的节点，就是现场指挥，老郝也干不来。日撅人，骂人，老郝都不会。
也有一位老哥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先日撅他一顿，他也不见得老实。那样做可能出现的情况有两种，一是这小子老实了，理屈嘛，自己有错在先嘛，人家横两句就横两句吧。真要能这样，这小子还是不错的。但理屈的也不一定老实，这小子要是不受日撅呢？
第二种情况就出现了，这小子张口骂人。于是两个人就对着骂。事情的结局就不好预料了。狗仗人势，人也仗狗势，他要是驱狗咬人，那可就吃大亏了。让狗咬着，流血受疼，担惊受怕，扎狂犬疫苗，打官司维权，一连串的烦心事来了。要是得了狂犬病，那不是烦心的事了，是小命的事，小命就难保了。有报道说，狂犬病人死亡率百分之百，世界上还没有治愈的先例。
所以呢，遇到这样的事，大多数人就忍了，就让了。嗅了嗅裤腿，嗅了嗅袖口，没让狗咬着这就不错了；着实吓了一跳，心里扑通了一阵子，扑通了就扑通了，心还跳着呢。气头子上至多瞪一瞪眼，怒目一下，走道子。晚饭后遛弯儿散步的，没有远处的，都是围近这一片儿，这小区那小区，这家属院那家属院的，对不文明遛狗，不都是忍着，由着，躲着吗。你说他？他硬硬的，还觉着自己蛮有理呢。他认为，怎么养狗，怎么遛狗是他的自由。”
“ 唉，”这位老哥怅然道，“物质上的富有，不等于精神上的文明。一夜能暴富，十天难成佛。”
大街上挨了这小子的骂，老郝就觉着没了面子，心里像个事儿似的，便去了阳光面业，加工面子。
“怎么加工面子呢？”
“加工面子，分男科女科，男的进男士接待室，女的进女士接待室，男士接待里有男磨面师也有女磨面师。听人家说，女士接待室里的磨面师全是女的。磨面师把顾客的基本信息，如姓名、性别、年龄、职业、职务、学历，因何事何故丢了面子，或是因何事何故自己感觉没了面子，一一输入计算机，接下来顾客就进入磨面室。”
“磨面室里都是有啥？”
“进磨面室时，在磨面室的门口，顾客先取两个塑料袋将两只脚裹起来，以防脚上不干净，带进泥土。进屋后脱掉上衣外套，上身只穿一件内衣，搞掉眼镜，摘掉帽子，一切准备就跟去医院做X光透视差不多。磨面室的中间有把椅子，人坐在椅子上，系好安全带，大约半分钟，腾的一下，像伞一样撑开一个幕布——一个好大的幕布——屋里立时就暗了下来，接着群星闪烁，座椅旋转，整个人就像置身太空中。又大约过了1分钟，椅子停止转动，眼前弹出一个亮亮的对话框，上面有汉文和其他别的文字，让顾客选择所用的文字语言，我按下了‘汉语’键。对话框隐去，椅子又开始转动，这时隐隐约约听到响声。响声像石磨（这个石磨不是石磨老师，而是早年磨粮食用的那个石磨）呼呼噜噜转动的声音，像隐隐的雷声。声音不像是在近前，像是来自遥远的星际。开始加工面子。”
“用的什么罗？”
“用的公民罗。”
老郝说，他运气不错，接待他的老师是石磨，石磨那可是相当当的高级磨面师，小有名气。石老师把他的相关信息输入计算机后，说：“罗嘛，就用公民罗。你已经退休了，那人已经不在你的领导之下了，两个人的关系不再是上下级关系，不能用干群罗，得用公民罗。”
“见到罗了吗？”
“罗，可罗在哪儿呢？若不是你问，我还真没往这儿想呢。”老郝认真地想了想说：“见到了，见到了。那大的幕布就是罗，借着远处的星光，密密麻麻的罗眼，一根一根的绢丝依稀可辨。”
“脸上有感觉吗？”
“感觉？有的人说脸上有感觉，发热，发烫，有种热辣辣的感觉。还有的人说，脸上不光发热发烫，还有洗脸时拿香皂搓脸的感觉，感觉脸上有搓下的泥卷儿。我没觉着有啥感觉，要说有感觉，倒是有种春风拂面的温柔。”
“听到有人说话吗？”
“听不到，一点也听不到。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呼呼噜噜的响声，其他声音听不到。过了大约七八分钟，响声没了，椅子不转了，眼前又是一个亮亮的对话框：‘先生，您可以走了，请带好报告单，并请仔细研读’。对话框隐去。幕布收起。屋里亮了。门开了。我走出磨面室。来到接待室，石老师办公桌上的打印机正嗒嗒嗒地吐着报告单。石老师拿起报告单，认真地看了一遍，说结果挺好，让我回家认真仔细地看看，他就不再重复，不再解说了。”
“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一分钱也没花。石老师没给我开单子，没让我去会计室交费。石老师说：‘破例免费加工。’”
“报告单上都是写着啥？”
老郝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说：“你看看吧。”
一张A4纸，叠着，我慢慢地展开，白纸黑字：
郝先生：
您不需要加工面子。您敢于向不文明行为说“不”，您很光彩。对方大街上遛狗不系绳，您说他，劝他，让他文明遛狗，并没有什么不妥，他应当虚心接受才是。他不但不虚心接受，还张口骂人，是他不对。这样的人，谁都能骂。
个案之所以发生，您之所以觉着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大可能与您还背负着“局长”这个官职有关。放下吧！现在，您与他已经不是台上台下的关系。
报告单的末尾，有石磨的签名和阳光面业的大红印章。 （下） 本文作者系济阳一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