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庵记
◎张志云
元宵刚过，县衙来了人。衙役直接冲进来，在院子当中抓住张稷若就剃了头，把散开的长长头发胡乱梳成了辫子。过去的官家名门，公子少爷秀才廪生的尊严，哪里受得了这等粗暴的虐待？如今门第败落，人格扫地，他怒不可遏，抓起把菜刀就要割辫子。婉婉抱住丈夫力劝，说不留辫子就等于是黑人了，今后出不了门，咋做事情呢？
稷若撇下菜刀就将以前应考的书卷全部搬出来，在院中央点起一堆火，说自己焚书坑儒吧。母亲吵嚷，但熊熊大火越烧越旺。恼怒的母亲第一次踢了他一脚，骂他混蛋，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晚上静下来的稷若与母亲交谈。今生不要功名不出仕，守着母亲在家躬耕隐居。母亲长叹息，看着一天就老了，花白的头发一下子变得霜白。母亲失去丈夫和大儿子，同样伤心痛苦，但为了支撑这个家，为了其余二个儿子的生计以及养育孙子，强把泪水往肚子里咽。母亲说当下也顾不上读书求进了，解决一家人吃饭活命要紧，小孙孙也需要补充营养，眼看着媳妇的身体消瘦了，光吃孬饭食怎么行啊？可你怎么办呢？种地没地，经商没本钱。母亲只是说说，并不逼他怎样。前头痛苦击垮了他，好歹疯癫过去，又陷入极端穷困当中，怎么做只能凭着他的意志了。
田产已经变卖殆尽，现存的还有五六亩坟地。稷若拉上妻子，还有盲弟，开春就扑向那片茅草地。原来坟地没开垦，满地长茅草。他们使用锹镢刨地，稷若戏称之为“斧钺禅杖战龙岗，满目银条撒天坞”。意志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干了两天，他们的手上磨出了一个个的血泡，回家躺下就爬不起来了。隔一天他们强硬着心志再去，看到的是整片地已经深耕了。出神啦？什么力量代劳我之手？稷若感慨又迷惑。婉婉明白：出什么神啊？又是你的伙伴们帮助了你。
前一天伙伴们动用了三架铁犁，牲口加人力拉犁，一天就把一块茅草地翻了个遍。开垦荒地不是一般的耕耘， 五六个小伙子才能拉动架铁犁。
在这块处女地上种什么庄稼呢？稷若决定种葵花，初年开垦，地瘠薄，葵花生长不需要肥土壤。他们谈论着，想象着，稷若仿佛看到满田畴的金黄的葵花了。
阳光很好，没有一丝风，静静的蓝天白云，稷若歪躺在田埂上晒太阳。他感觉那不是阳光，而是烛光，天地间兀自出现融融如晚霞的烛光。就在温柔而温馨的烛光里他看见一个少女从一个大花盘上跳下来，接着有一群小儿郎从一片花盘上跳下来，少女拉着一群小儿郎走到他的面前，说这些可爱的孩子就交给你吧，你须花上十年工夫教调好他们。少女说完不见了，一群小儿郎围着他先生先生地叫着，一眨眼小儿郎们就长成文质彬彬的少年了。
“有办法啦!”他喊叫着跳起来。
他跑到小不点茅罐家买了两斤陈酒，回家叫婉婉炒了几个小菜，然后出去把伙伴们请到家里来。酒过三巡，说了感谢大家的话之后，说出他的创业谋划，即是家办私塾，降低几成的学费收揽周边村里的学龄儿童，对孩子开展全天候的培养。
伙伴们议论，学费低并且全天候培养，学习和食宿全在大院里，孩子安全，大人放心，肯定有人选择；稷若是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成年后学问和人品又提升不少，招收弟子授课讲学定然话出事成；但第一次招生，不出去宣扬宣扬恐怕不能顺利成事。最后他们商定，稷若写告示，伙伴们边跑周围村庄贴告示边张扬一下新先生。
一挂爆竹噼噼啪啪响后，有四个老人送孩子来了。伙伴们又来帮忙，齐刷刷站在大门口，迎接孩子和老人的到来。有两个老财主说，孙子太娇贵，太调皮，在家里请来先生教，换了几个先生，谁也管不住他们。他们的父亲也跟着，给稷若鞠了躬，然后说：孩子成器与否全依仗先生您啦。后两个是父亲送来的，都说要不是这里省几成的钱，就不叫孩子上学了，不是大户人家，上不起啊。他们说的是实话，都不是真正的财主，扎紧脖子拼命攒钱买地，哪还有多余的钱哪。
见面礼过去后，人们进入书塾。书塾是先前的书房改成的，高桌椅不见了，代之矮桌矮凳，门口一旁是张高腿桌，是先生授课用的，冲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孔夫子的画像和先生新题的对联。学生进来，先给孔夫子行礼，然后再给先生行礼，四个孩子有三个做得不像样，先生就先教他们行跪拜礼。
爷爷和父亲们在看先生题写的对联，上联是：俊儿郎必读书明理成大器；下联是：好先生须爱生如子求功德。字写得很端庄，人们都交口称赞对联写得好，不落俗套，自有见识，然后向稷若投去信赖的眼神。
朱婉婉在厢房里安排孩子们的床铺，尔鱼和几个伙伴帮着。稷若领着学生们来认床铺，对师娘行了便礼。稷若说:“从即日始，师娘就是你们的娘亲，师娘要给你们做饭菜洗衣裳，谁想亲娘了就跟师娘说说。”
朱婉婉实际上担当起生活老师的责任，每天除了给孩子们做饭洗衣外，还看着孩子们写字，大点的孩子还要写文章。稷若终日忙，只有孩子们自习的时候才能休息片刻。
数日后又来了四个孩子，都是中等户的子弟。这些中等户都称赞稷若先生这个书塾办得好，让他们在养育孩子一项上节省许多钱，要不是这里俭约办学，也供不起孩子读书。孩子住在先生家不付资，交的生活费也很低，一改这些娇贵孩子在家里奢侈浪费的不良习惯。
稷若遵循孔夫子的六艺教学规程，除读书习字以外，还让学生锻炼身体和做课外活动，让每个学生养一盆花，养一种小动物，允许学生在院子里做各种游戏。
院子里养了许多小动物，除了一般的动物如狗、猫、兔子外，还有刺猬、毛毛虫等等。因此老书垫的老先生们讽刺张稷若的书塾是“动物原野”。稷若听说后对学生说：“称咱是动物原野，不错啊，我们就是动物原野。原野为窗外大气象，动物是天然真气息，我们于窗内读书也关注窗外大气象，观看人物也观察动物。这有什么不对呢？看看动物们多么单纯，多么活跃，多么可爱啊。”
他也教学生击剑和射箭，剑法是少年时跟父亲学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尚有孩子气，一边游戏一边教孩子学本领。孩子们使用的剑都是他用木板制成的。弓箭是他指导学生用桑木棍子加牛皮条自制的，箭镞就用杨柳枝条，靶子就是自己扎的稻草人，他带领学生到黄河沙滩上摆开阵势，弯弓射箭，兴致勃勃地练习起来。他们先一起发射，练得一齐射中一个靶子。然后再单个发射，箭箭射中靶子就是优胜者。他给优胜者发奖，奖品是一个鸡蛋。人们在一旁看着说：“这是习武啊还是戏玩啊？”他说：“习武也好，戏玩也好，反正孩子们乐意做就好。”尔鱼常来，有时就加入孩子们的习武活动。他爱游戏，带领孩子们做许多种游戏，孩子们叫他游戏大王。
这群孩子在这里读了十来年书。有的成人走了，再进来童子少年。后来连年有人考中了秀才和举人，即使没有考取功名的弟子，也是生活中的强者，成为修身齐家的地方人士。 （待 续）作者系区实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