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汉的“苦恼”
◎李东阳
真没想到，就在全村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乔迁之喜之际，村东的赵老汉却同自己的儿子吵了起来，看爷俩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没个了断。
赵老汉的儿子见街坊邻居们都围拢了过来，他便指着摆在院中的几件旧农具对赵老汉说：“爹，你让大伙儿说说，咱这就向新社区搬了，那都是楼房，你还要把这几样老物件也带上去，你……你……你这不是出洋相吗。”
大家已经看到，地上放着的是几件已经过时的旧农具，其中一件是过去耩地，也就是播种用的木耧，一件是耪地用的锄头，若再细看，木耧的两个扶手和锄杆的手柄处已非常明显地凹了下去，显然是表明这几件农具不仅陈旧和落后，而且也表明它已被主人使用好多年了。
此时，便有几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赵老汉说起来了:“赵大爷，咱这新楼房那么宽敞亮堂，你把这不用的旧农具搬上去算是个啥样。”这个刚说完，又一人一边摸着木耧，一边说：“你看这木耧，驾杆这么长，扶手这么高，横一道，竖一根的，搬到楼上这得占多大地方啊！……”
任凭怎样说吧，赵老汉仍还是不理会，这时，几个老年人便凑到了赵老汉的近前，都劝道：“老伙计，俺们知道这老物件都陪了你一辈子了，你是想留个念想，可以后……”听到大家的劝解，赵老汉现出了非常纠结的神情。他无奈地站起身，望了一下老伙计们，随后又把目光移向了大家所说的那些“老物件”。
乡亲们都了解，赵老汉这一生着实不容易。他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就得病去世了，母亲的身体又单薄，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为了生活，只读过几年小学的他就辍学务农了。当初他在地里干活，还只是个半劳力，比方说耩地吧，后面有扶耧的大把式，他也就只能在前面牵个牛。有一次也是在耩地，谁知耩着耩着，后面扶耧的把式却突然肚子直疼得不能干活了，季节不等人，就在大家着急之时，只见少时的赵老汉由前面来到了后面，他不慌不忙地扳着耧扶手，口里喊了声“驾…!”怪了，那牲口也极听话，听到喝令也竟不紧不慢地拉起耧就往前走了起来，而且走得很顺溜，“咣当当，咣当当”，伴着耧斗晃动的节奏声，险些停下的农活又接着干起来了，再看当时只有十四五岁的赵老汉：两只小手把着扶手，不松不紧；入土的耧脚，不深不浅，就连垄行垄距，下种的疏密，也都是那么的均匀适宜。社员们见了，都说，别看这孩子平时里少言少语，可干起活来却有灵性，将来一定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当然，庄稼地里的活是有很多的，再说这耪地吧，它也是种田人最常见的一项农活，也是非常累人的一项劳动技能。生计所迫,赵老汉自年纪轻轻也就扛起了锄头。同时，在长年的劳作中，他还练就了一手双侧式的过硬劳动技能。所谓双侧式，就是利用步子的变化，以及两手和臂膀的转换，耪地时能使身体的两侧交换用力，而不是像许多人只是用身体的一侧用力，加之赵老汉又正年轻力壮，所以耪起地来，他是耪得又快又好。可以说，在好多年里，待到稼禾青翠、绿波起伏的时节，年轻力壮的赵老汉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锄地当中的领军人物了，人们常见的他，大都是身穿短汗衫，颈系白毛巾，一张锄头被他挥动得就像——大战长坂坡舞动长枪的赵子龙，是那么的挥洒自如，那么的刚劲有力……
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在家乡这片辽阔的田野上，数年之间，年轻的赵老汉已是各路农活的行家里手了。春天，他同乡亲们一起播下心底的希望，夏天，他同乡亲们又一起挥洒着辛勤的汗水……
但是，一切都无奈于那个特殊的年代，转眼数十年过去了，家乡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别说他娶媳妇了，就连他要盖三间新房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
最令赵老汉精神振奋的当属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的那些年了。他做梦都想不到，自从实行了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地里的粮食竟翻着番地往上涨，数年过后，赵老汉这才盖起了新房，娶上了媳妇，虽年近半百，但还是有了儿子。不过，赵老汉也有失落和苦恼的时候，因为随着时光的移转，他发现同他相伴大半生的老物件竟渐渐地都没了用场；身前身后也没有那么多的赞扬声了。他看见春天大地上是行进中的播种机；夏天田野中奔跑的是除草机。特别是近些年，赵老汉更是惊奇地看到遍地金黄成熟的麦田，只要联合收割机在地里那么转上一转，顿见麦秸是麦秸、麦粒是麦粒，早年一连几天都干不完的活落，想不到当下竟回头转脸的功夫便全解决了;还有前年的夏天，庄稼地里突然爆发了大面积的病虫灾，就在人人心急如焚之际，远处天空中突然传来了“轰隆隆、轰隆隆”的声响，原来是农用飞机已在喷洒农药了……
其实，在早些年里，赵老汉就觉察到自己的那些“本事”是不跟趟了，尤其是看到那几件与自己相伴多年情同手足的劳动工具，他更是惆怅不尽，割舍难忍。于是只好将它们拾掇妥帖，然后细心地放置在了西厢房里，心里便打定了要好好“收藏”的主意。说到“收藏”，这期间还发生过一次“血案”，起因是赵老汉把木耧放得离地面比较低，邻居家的几个小男孩玩游戏捉迷藏时躲在了木耧下，慌乱中，其中一个起身时，那孩子的头颅正戳上了那木耧的耧脚上，顿时鲜血汩汩直冒。年长的人都知道，那耧脚是金属铸成，状似老太太的三寸金莲，其顶端是非常的锐利，可想而知，其景其状是何等的骇人了。即便如此，执着的赵老汉任凭儿子怎样的吵闹，也没能改变他的主意，于是，他又用油布将耧脚裹紧，高高地搁放在了房梁上。
…… ……
时光荏苒，世间巨变。赵老汉怎会料到，过去只在小学课本中听到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想不到今天竟崭新鲜亮地展现在了面前。只是万般如意，唯独院中的这几件旧农具的取舍，却成了他真正的“苦恼”。问题总得要解决啊，就在这爷俩相持不下之时，恰逢村委会与办事处的同志们现场办公碰到了这里，都觉得事体虽微，但意蕴深长，于是即向上级做了汇报，上级领导考虑问题自是更加深刻全面，迅即做出批示，大意是：群众身边无小事，须以人为本，此等情况事关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取向问题，要妥善处理，要真正使广大群众过上幸福美满的新生活。
事情又是碰巧，博物馆正值要开辟一个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以来，反映农村发展变化的大型展厅，亟须征集部分具有代表性的实物以作为陈列品，经反复遴选，赵老汉的几样“老物件”，竟一一被首推到了其中。
赵老汉再次见到它们的时候是：在高阔明亮、端庄静谧的展厅内，自己难以割舍的“老物件”已陈列于平坦的展台上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几件旧农具的身上都分别系上了硕大无比的大红花。大红花鲜艳夺目、熠熠生辉，赵老汉看着看着，那深沉而有些干涩的眼眶里，不觉得早已溢满了幸福的泪花。 作者住址：老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