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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四方方一座小镇占据着一块方圆数里的高地，聚居着四五千人口，东西南北两条中轴线交汇在小镇中心的最高点，把小镇分为四街，也自然地把小镇分成四个独立行政村。古时称呼百姓有“丘民”一词，据说是尧帝爷时众民为避洪水登上高土丘陵居住而得，故孟子有“得乎丘民而为天子”之说。站在小镇中心最高点俯瞰小镇全景，便有了统揽四方的感觉，也会顺带生出些慨古之情。有方志证明这确是一座古镇。据说姜太公为与莱人争国，曾按八卦筑城池在此暂住，汉代的记载里说这城有八门，如东门“雅周门”，西门“达圣门”等等，现在小镇人说到某个位置还常以某门指称，看来所传不虚。
        小镇居民以刘姓为大姓，其余属小姓。二十年前，东门附近的大姓刘氏与西门附近的小姓范氏经两边共同熟人说合，双方有了结亲愿望，便按程序安排了两个孩子在集市上见面。到了约定日子，媒人领着刘氏子方远来到集市。那时年轻人外出自由闯生活的少，亲事还主要靠传统的媒妁之言。方远家在小镇上是上等户，人长得魁梧，又读过高中，到了年龄自然少不了有人提媒。媒人让方远在集市上一个人稀处站着，自己则退到一个既可以准确提示也不碍女方相看的适宜位置。方远站得既久，紧张的心情慢慢松弛，便转头看旁边一个卖大白菜的与客人争执价格，又接着看他们争执应该揭去几层白菜帮的问题。正看到胶着时，方远猛听见媒人连声急催：“快看，快看！来了，来了！都过去了，中间穿小红花袄的那个……”方远转头去看，却见有三个高矮差不多的女孩子正要离开他的视野。他急忙找准中间那个细看，却只看到那范氏女青荷朝他做的最后一次浅浅回首，即被两个女伴左右护持，侧转下身挤进人群不见了……
        小镇上的人说，这相亲的第一步叫相“眼缘”，也就是看看两人能否看对眼，若能相出近乎一见如故或一见钟情的效果最好，如果对方外观条件太差，或外观虽无挑剔却就是没看对眼，从此便不再相见，省却了正式相亲不成带来的诸多麻烦，比如让媒人在中间作难等等，当然眼缘到了也有很多再相不成的那又是一回事。这种走马观花式的相亲方式缺点也显而易见，人都有一眼看高一眼看低的时候，初见不成但有缘再见的又生好感，重请媒人接续前缘的也不是没有，而大部分一次错过就一世错过了。但方远却感到自己这回有点吃亏，他料想对方肯定在各个角度先把他看了个遍，而对方的实在相貌他却没看清。当时小镇人流行看《射雕英雄传》，男孩子正心仪着那个活泼娇柔的女主角，女孩子正仰慕着那个刚健轩昂的男主角（尤其是八三版里的）。方远在看到青荷刹那，一个聪明乖巧的蓉妹妹形象便几乎同时进入他的心里，所以当父亲问他行不行时他就没说不行。而女方反馈来的意见是满意。估计青荷在旁细瞧方远时，心里也会出现一个单纯憨直的靖哥哥形象吧，她一定是喜欢了方远才现身的，虽是选择在他分神之际一闪而过，没留给他多看一眼的机会。媒人便即安排好了下一步程式。
        小镇南门附近青荷四姑家，是方远与青荷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地方。当见完面方远走出青荷四姑家时，媒人追上来问：“你不愿意？”“没不愿意啊。”“那你咋不拿见面钱？”“俺想大见面一块拿……”方远在迫问下只好随口应对。媒人信了他的话，一再嘱咐他要记好，千万别出差错。在与方远父母商量如何大见面时媒人便隐瞒了小见面钱这件事，他知道方远父亲是个敞快人，怕他容不下这种缺礼数的行为。小镇风俗，男女定亲前先有两道关要过，即“小见面”和“大见面”，而男方送给女方“见面钱”则是见面时的一项重要内容，一送一接表示双方某种程度的互相认可。当时小镇通例是小见面钱二百元，大见面钱八百元。小见面就是双方在第三方单独相会，看两个人是否有“话缘”。小见面方远其实是满意的。青荷人俊心灵，庄户人家的寻常衣物也能被她打扮出仙女的感觉，与人说话又无不让人感觉可心，话不多时方远便直感自己心窍要被她所迷，只能再勉强应对几句便借故退出。至于两人如何展开话题以试探“话缘”深浅的详细，他们自己不说，外人也就不知道了。要说不满意嘛，似乎是个矮了点，方远担心自己会后悔，所以才不肯往外掏那二百块钱。但他又觉不舍，靖哥哥嫌过蓉妹妹矮吗？好像没有吧，要不就认了这个媳妇？要是换了别人也不会不愿意吧？方远在取舍不定中又把亲事拖入了下个环节。
        紧接着就是大见面了。大见面以让女方父母和长辈如姑姨、叔叔大爷等相看为主题，大概是起最后把关的作用。一切都在按规矩来。父亲照小镇规矩，备了一席酒菜和各色礼品，方远用自行车载着，一路听着媒人的种种提醒，特别是一定要掏足见面钱等等，近晚时分他们进了青荷家的门。方远相貌俊朗、谈吐沉稳，青荷父母及众亲友均十分中意。宴罢撤席，青荷把活忙完，换了件带碎花的胭脂红对襟小绸子袄进入堂屋，寻到门口一个半高杌子，低首敛眉抚腿坐下。她的头发剪得很短，一条弹力尼的玉绿裤，裤脚上露出一圈红袜边。一屋人忽然都把话停住，目光齐集到方远身上。方远知道该轮着他行事了，就犹犹豫豫地把见面钱掏出来，起身慢慢走到青荷跟前，抬抬手递过去。青荷害羞，扭身不接。方远走近些往青荷手里递。青荷更羞，往外轻推几下说“你愿意就好，俺还图你的钱？”方远再犹豫几下，最后无奈把钱放在青荷旁边的条桌上。方远顿了顿见青荷没有后续反应，只好转身回去就坐，然后又瞄了两眼他放在桌上的钱，却见青荷依旧不去动也不看。方远有点绝望了。照规矩，青荷应该从中拿出一部分作为回礼的，可人家没说要你的钱啊，就更谈不上找回头了。方远到走，也没见青荷动桌上的钱。
        方远回到家，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整整一千块啊，方远知道父母攒出这么些钱有多不容易。他在床上辗转一夜，最后决定把见面钱要回来。要是要不回来呢，要不回来就跟她成亲，反正钱不能白给她。说到底，方远还是对青荷的身高心存嫌隙。当方远来到青荷家，青荷正与母亲扒棉桃，见方远来便喜上眉梢，一边让座一边嘘寒问暖一边跑前跑后泡茶递糖。然后青荷就与母亲商量去哪个作坊弹棉花、去哪个集上买布、做几床被子褥子等结婚必备之物，还问方远的意见。青荷今天没有穿她喜欢的大红大绿的衣服，脚上是双轻便的袢带鞋。一身家常打扮的青荷却让方远更觉清新、亲切。方远插不上话，想说的更是说不出口，最后只说了句“俺爹让俺来看看还缺啥”就走了。不管怎么说，大见面成功，就算正式定了亲。所有事情如小镇上所有人家一样自自然然而成，两家人的心就此落地。两家约定，再隔一年到了年龄就给两个孩子操办婚事。关于亲事到此也就暂时无话了。
        一年之后，经过一番下帖之类的繁杂程序，范青荷被娶进了刘家们。新婚之夜，两人话复前事，回顾了他们历次相亲的情景。青荷不避谈自己的短处，也得意自己抓住了方远的弱处，她始终掌握住了整个相亲过程中的主导权。青荷早在媒人介绍方远的情况时就满意这门亲事，如何让方远也对自己满意，她也只是在集市上相“眼缘”时动了点小心思，还选了两个伶俐闺蜜帮忙，别的时候倒没太担心，她自信一切一个人都能应对。青荷在不经意处说了句：“你为了一千块钱，就把一辈子落俺手里了。”方远才觉自己在青荷面前真是无所能隐瞒，对她的百变心机也只有叹服的份。那就安心随缘过吧，小镇上的饮食男女只要认了就一辈子不悔。直到现在，方远每有对青荷不满，青荷就拿这话揭挑他：“还后悔呢？你为了一千块钱，就把一辈子落俺手里了。”方远一听这话，便不再接话茬了。不过，一个疼花钱的男人会让女人一辈子放心的。现在呢？现在他们的孩子都上高中了，小日子也像小镇上其他人家一样越过越好，还盖起了临街楼房，其功劳多在青荷，虽然出力气是方远多。（上）作者单位：姜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