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筋饼
◎齐永山
水月拿出这几年存下的私房钱，在离她摆摊的不远处赁了两间房子，挂了“香骨大饼店”的匾额，不久便正式开张营业。新店做成的第一块饼，水月拿去孝敬了豹大爷。豹大爷一生无儿无女，比水月爹年长五岁，论起来还是老亲，那些年对水月没少看护。有了自己的店面，水月更可以全心全意做她的连筋饼，如果善龙哥哥来了，想吃多少都有。
生意比以前果然好了许多。偶有空闲，浮上水月心头的仍是她的善龙哥哥。，她想起有一年，枣子红了，善龙带她去村东头很远的一处高埂上摘枣吃。也是一时贪玩，天本来阴着，当他们在大树底下发现天气又变的时候，树冠周围已有小水流汇成了。快中秋了，想不到还会下这么急这么大的雨！水月先慌了神，赶紧跑，却不小心把一双鞋子跑丢，还被蒺藜扎到了脚，吓得她一动不敢动，疼得几乎要哭出声来。鞋子进了蒿草藤蔓间怎么也找不着，善龙情急，使使劲抱起水月，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把她抱到了埂子下。他虽只比水月大出两岁，力气却大许多。单薄的衣服瞬间就被淋透，水月冻得只打哆嗦，才走了一步就滑倒在地。善龙怕她淋坏，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然后又扶她趴到自己后背上去。二里多远的路，善龙一路小跑着把她背到家。水月冰冷的身体一路感觉到的都是他暖暖的体温……水月越来越多地想起了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些具体事件，便开始更多地回顾起他们那天傍晚的离别情景。善龙走的那天也好像一直有雪要下，但到底没下。水月和弟弟把他送出村口，他怕爹娘不放心，就让他们回去。他们一定要看着哥哥先走。善龙就跟着来人走，走不多远，却忽又转身跑回来。他把水月拉到一边，在她耳边轻声道：“水月，你要快些长大，你长大了我就不做你哥哥了……你长大了我就回来娶你。”他匆忙说完就匆忙离开她去了。她当时不解，长多大你也是我哥哥呀！不过，她愿意等着哥哥来，永远和哥哥在一起……如今她早已长大，可那个当面许下愿心的人却没有出现。他是不是某一颗幻形入世的星宿啊，走了就回不来了；也或许他自认为离开她的时间并不长，她在世上过的一年，在他那里只是才一天而已。她需要耐心等待。
现在的水月，感情上慢慢起了微妙变化，她等的似乎不是哥哥了，而是等一个她爱着的人。有一天，她又想起和善龙摘枣挨雨淋的事来，心里又感觉到了他体温的存在，还是暖暖的。带着这种感觉，她用家里的大枣切出细片，做饼时就试着把一些枣片掺进去，制成了一种大枣香骨饼，他想这样的饼善龙准爱吃。她和娘说起话来，就问起善龙才来时娘是怎么做的连筋饼，才明白记忆中那余香里外带的一丝丝甘甜，是娘在里头放了地瓜面的缘故。现在地瓜面已没处寻了，但可以把鲜地瓜切碎掺进去呀。她尝试几次，制成了一种地瓜香骨饼。水月做的新饼受欢迎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大枣补气养血，地瓜美颜护肤，人们都说吃她的饼还吃出了健康。枣是甜的，地瓜也是甜的；她要让吃的人吐出碎骨，口颊间留下的有香还有甜。水月满心里只想着他的喜好，一年年改良她的连筋饼。他等着爱人来，她要亲手做最好的连筋饼给他吃，让他吃了这块想那块，来了就走不了。
长得越来越成熟漂亮的水月，来家给提亲的却越来越少了。她的婚事成了埋在爹娘心底长久的痛。爹娘姑姨劝了无数，她还是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慢慢地家里人也都感觉到了，她心里藏着事呢。对她最放不下心的当然是她亲娘，她娘说：“爹娘哪能跟你一辈子呢。看你侄子、侄女都上学了，到你老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可咋办？”那晚娘来陪她也劝她，她抱着娘哭了半宿，也发了不嫁他人的狠愿。她向娘说了实话，她要等着善龙来。娘也跟着哭了：“你这个傻闺女哎，他要想来不早就来了……”从此一家人好久再不提她的婚事。
水月的饼店开张快十年了，年年她都有各色风味的新饼种推出，让周围的还有常从这里路过的人百吃不厌。有一次水月去县城，在一家小饭馆简单吃了顿饭，吃的是焖饼，就是把一张薄饼切成丝条用菜炒成一盘吃的那种。水月后来记起，就想同样是饼，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一种既当主食又可当菜吃的饼呢？要是走长路饿了不及备下饭菜，有这饼可就方便多了。吃的时候切成片，也装在盘子里。她回忆着当年善龙爱吃的菜，按他的口味一遍遍配料试验，最后做出了好几种风格不同的蔬菜香骨饼来。水月做的蔬菜香骨饼味道鲜极了，不仅好吃，还能补充身体需要的各种元素。十年店庆的时候，她还精心制做了一种无骨香骨饼，对来店的顾客都附赠一份。这饼是把碎骨预先过滤去，面调得更松软，又多配进去了几种粗粮。常吃这种饼，可以帮助老年人有效吸收各种膳食纤维。是的，人人都会有老的那一天，她会善龙也会，她所有的亲人也都会。人老了也要吃饭，她还要多做几种更适合老年人吃的饼。每做成一种新的饼，她对善龙的思念就增加一分，并且在心中慢慢升华，永远保持着日久弥新的感觉。水月做的香骨饼名气越来越大，远远近近的人都慕名来买，也有人来跟她学做的，但却怎么也做不出她那种味道来。水月做的饼，除了面粉辅料等选材的精良，还倾注了深浓的情在里面啊。她始终是在用一颗深爱不移的心在做饼。
世上男女每每深爱一个人，常常是有运无命的多，这里边也不只她水月一个。是哥哥也罢，爱人也罢，总归是她的一个亲人。今生一定等到亲人来。她打定了一辈子守身不嫁的主意，她要让他什么时候来，家里都有亲人在。她身边有许许多多的亲人，都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而他永远是占据在她心最柔软处的那一个。有一个亲人在心中长久相陪，她不孤单。但他希望心中这个人，能闻着她的饼香，早一天自己走出来。有一天水月一个人坐在那里忽发奇想，这饼既人人爱吃，这店若开些连锁店出去，岂不是会有更多更远的人知道？还要先给自己的饼注册个商标，对，就叫“水月”牌香骨饼。对外宣传嘛，可以主打养生理念，让更多人接触到并喜欢上。要是她的“水月”牌香骨饼能成为那些大城市里大酒店的一道餐品，又或许恰被他吃到，他是不是通过视觉、味觉先就想起什么来？若他有心再打听这饼的名字，由此就忆起她来也说不定……水月暗笑自己的虚妄，世界那么大，哪能指靠一块廉价的饼遍送她无边的愿？
有时她会想，骨头断了，筋还如何相连、又能连多久呢？当又一个十年过完，水月要等的人还没出现。镇上有开发住宅楼的了，水月拿出近二十万元的积蓄赶早买了一套宽敞房子，把爹娘搬来住，生活费用她全包，只让弟弟、弟媳们有空领孩子来看看老人就行。在水月心里，爹娘应该还有一个大儿子的，只是他一时无法在跟前尽孝，只好由她暂为替代了。她想象过他无数种可能的生活境况，她虽不奢望他衣锦还乡，但更不愿他在外落魄；宁可今生不相见，也不希望他因为走投无路而回到她身边……其实她早已明白，他已不可能成为她此生的倚靠，除非老天爷降下奇迹。那真会有奇迹呢？人有牵挂，便做不到离俗舍世了，水月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他爱吃的连筋饼上。她也想应该早一天走出这个小地方，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广大；岁月不改人心却会改人容颜，她开始担心以后在哪里真碰上面，自己却又老得让他认不出来了。水月的店面已颇具规模，日常有专任的经理安排一切，不需她事事亲为。有时她也自己出去转转，看看原料行情，琢磨琢磨还能做出什么他喜欢吃的连筋饼来。她也时常经过豹大爷的肉摊，说几句知心话，这些年她对豹大爷也没少关照；豹大爷自壮年便从事这一营生，如今老态尽显，但依旧守着他的肉摊子，数十年担风袖月不动动那个地方。（完）作者单位：姜集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