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553 更新时间:2017-11-14

归去来兮

◎杜秀香

        胡同里还有一口井,为各家饮水洗漱之用。这口井,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它就这样默默无声的养育着这个胡同里一代又一代的人,从未枯竭,从未干涸,即使大旱之年,它也依然汩汩涌动着清冽甘甜的井水。后来长大了,看过了外面的天空,不禁想,当年的胡同不也是一口井,世世代代的人,看着胡同上面的天,过完了一生。
        不知为何,对那口井,对所有的井,我都有种莫名的恐惧。或许是因为邻家的哥哥曾在雪天玩耍时不慎滑入井中,只是,他却浮在井水上不曾沉下。老人们都说自家的井不会淹死自家的人。大娘还是拿了一卷黄纸从井边祷告了一下,酬谢井神的庇佑。于我,总觉得井下的世界暗无天日。那样深不见底、狭小逼仄、黑暗压抑的地方,不知井神该怎样熬过几百年漫长的岁月?后来,长大点了,看《西游记》才知果然有井神,不过,井下的世界别有洞天,不是我想象般狭小黑暗,不禁暗暗替井神庆幸。后来,父亲在胡同外的枣林里盖起了村里第一座瓦房屋,我也跟着搬离了胡同,搬离了那一口井。再后来,村里人家大多安上了压水机,胡同里的井开始废弃,堆满了干草,井里的水也慢慢不再清澈。不知从哪年开始,井里的水干涸了,在涌动了几百年之后,它寿终正寝。井里的井神也该搬家了吧?不知他去往了何处,又身落何方?
        胡同,依然还在,依然弯弯曲曲,依然晴天时尘土飞扬,雨天时泥泞难行,胡同里的人却大多都已离去,只有坍塌的土胚房剩下面目模糊的土堆,还在默默地坚守着旧日的时光,还在静静地悼念着曾经过往的繁华和人来人往的热闹。
        走出胡同,才知村里还有好几条路通向四面八方,通向外面的世界。儿时,常常在想:每条路的终点在哪里呢?那里又是怎样的世界?生活着怎样的人?演绎着怎样的悲欢离合?后来,一个人去旅行,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头、陌生的人群,却是一样的红尘人世,一样的烟火人间,一样的悲喜人生。城市、村庄,不过是一幕幕道具背景,相同的故事,熟悉的情节,只不过换了一群演员在演。
        远去,归来,我们总是把一步之遥走成千山万水。


(二)


        路,有两种记忆,家和远方。
        路,有两种情绪,乡愁和回忆。
        路,从无终点,它的始点叫故乡。
        故乡两字,魂牵梦萦,如春蚕吐丝,缠缠绕绕,绵延着生命最初的记忆,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人一事,一日一夜,一年一月,莫不在血液里流淌,至死不休,且随着血脉繁衍、流传。儿时隐约便知,对一个女人,故乡,亦是异乡。
        从一个村子嫁到另一个村子;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镇;从一个城市远行到另一个城市,离开的,便是故乡,亦成异乡。长大后离家,想家的秋日午后,看着天空流浪的云,看着成群飞过的大雁,问它们,问自己,南飞,北归,哪一个才是故乡?
        一条路的两头,连着奶奶回不去的乡愁。奶奶的娘家,距离我家不过十几里路,于小脚蹒跚的奶奶,却是远方。从未见奶奶回娘家,每年都是春节后父亲带着我骑着大鹿牌的自行车,经过许多个陌生村庄,拐过许多个弯,压过许多个坑坑洼洼,才会来到奶奶心心念念不能相忘的村庄。奶奶姐弟六个,我记事时她们凋零的只剩姐弟三人。父亲带我去看望的便是她尚在人世的二弟和三弟,也就是我的二舅爷爷和三舅爷爷。每年节日、生日,奶奶都悄悄期盼等待着她的弟弟和侄子们前来看她。我能看出她的欢喜和期待。她默默准备着各色食品,准备着相见的心情。哪些是谁爱吃的,她记得一清二楚,绝不会混淆。后来,她的二弟弟因病偏瘫,不能再来看她。于是,每到年节,她便盼着她的侄子们前来,问东问西,问好问安。有时,久无音讯,实在牵挂,便会让父亲前去探望。对二舅爷爷,她格外牵挂。因为她的牵挂,我也就格外留心,即使那个村庄,那些人,那些路都已在记忆里模糊成雨后窗花,我依然记得他每次看到父亲后的欣喜,记得他歪着嘴角含混不清的问着奶奶的近况,记得每次临别送我们出门,他坐在轮椅上看着我们远去,孤独的悲伤。
        后来,渐渐大了,不愿再跟着父亲穿村越庄的走亲戚。二舅爷爷也就没再见过,后来听说因长年累月的偏瘫,他常年不愈的脚伤里都生了蛆虫。倒是三舅爷爷常来常往,我依稀还记得他的模样。奶奶和二弟彼此牵挂了十一年,到他去世,再未相见。十几里的路,如同天涯,隔断了她们的今生。
        奶奶最远的思念其实是身在青岛的大爷。大爷年少离家,是奶奶心头永远放不下的牵挂。每次,大爷回老家,奶奶都会在大爷电报里或家信里提及的日子里站在胡同口向远处张望。大爷的回家是奶奶的节日。她把一颗颗精挑细选的红枣和花生,晒干,打包,放在大爷回去的行囊里。年轻时,每次大爷看到包裹总会说:“都买得到,何苦一路累赘。”可每次,奶奶依然固执地给他带着。每次大爷归来,几日的相聚后离去,奶奶从不送出门,她不敢看胡同里大爷离家越来越远的背影。后来,年岁渐长,大爷再看到行囊里奶奶给他的包裹,他再不说累赘那样的话,而是欣然接受。再后来,奶奶年岁渐老,一次脑梗塞让她余生再也没有离开过拐杖,也再没有精神为大爷准备那些红枣花生。不过,每次接到大爷要归家的音讯她都殷殷嘱咐姑姑们早早地为大爷准备好。爷爷奶奶去世后,大爷不再归家。直到父亲去世后,大爷才最后一次回到故里。他在姑姑家里住了几天,临走,他的行囊里依然是姑姑张罗着为他准备好的红枣花生。
        我的路,没有乡愁,有的是一种叫“未来”的东西,还有一种叫“理想”的梦。我从一个个文字里拼凑出未来模糊的样子,从一本本书里看到理想的笑容。我开始鄙视自己的村庄,开始厌恶祖父们一成不变的生活。我渴望着不一样的道路和天空,渴望着不同于父母的人生和生活,渴望着走出村庄,看到不一样的世界。我曾经很幼稚也很担心的问母亲:“妈妈,我长大了会嫁给谁?”母亲哈哈大笑,她说:“你长大了要嫁给一个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人。”听了母亲的话,我从未担心他的模样或生活会是什么样,我反而很高兴,因为他,我会走出这个村庄,去到另外一个不同的地方。这正是我的渴望。从此,我的渴望在一次次上学放学的路上明媚的绽放。
        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座石桥。这座桥也是村里人下田的必经之道。我的村庄曾经三面绿水环绕,那弯弯的溪水是鱼儿和我们的天堂。那座石桥,来来往往不知踏过了多少人的脚印,我却喜欢每次经过时的潺潺水声和水里自由游来游去的鱼儿。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我们每次经过都会趴在桥面上看水中的月亮和我们年少有梦想的脸庞。每年的夏季,每次的暴雨后,河水都会漫过桥面,上学的孩子们、不放心暴雨后地里庄稼的村里人,都小心翼翼地踩着隐约浮现在水下的桥面,去往自己要去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庄周围的溪水渐渐干涸,只有从前的芦苇还怀旧的站在小河的中央。水漫桥面的壮观自然也再不会出现。没有了河水,石桥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不知在哪一个夜晚忽然坍塌。后来镇上修公路,石桥被屏弃在公路之外的几米处,寂寞的看着笔直宽阔的公路上人来人往的繁华和热闹。
        公路一直修到了我的家门口,每次回家,都是一路通畅的毫无悬念,前方的景致一览无余,远远就能看见自己村庄常年伫立的身影。路,变得目的性很强,节奏感很快,没有了转角的惊喜;也没有了乡间小路的悠闲与散淡。年幼时常随着父母下田,弯弯曲曲、柔肠似水的乡间小路,是我最熟悉的风景。田间地头,熟悉的狗尾巴草迎风摇摆,蒲公英迎风含笑。路的两旁则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开满了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随着走,随着哼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那样的快乐、无忧无虑不知何时随着乡间小路一起消失,再也寻觅不到半点踪影。
        如今,村庄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房子,越盖越高,越翻越新,当年尘满面、鬓满霜的木门,在岁月中风化成尘,似乎是命定的归宿;
        路,越修越好走,昔日的土路都被岁月一层层的掩盖在沥青下面,寻不到踪迹的还有曾经走过的足迹。
        人,认识的越来越少,不认识的越来越多。“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于他们,我更是陌生人。
        消失,是这个世间最令人柔肠百结、百转千回、愁肠万缕的词语。 (完)作者单位: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