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钢刀
◎李庆田
厮杀,是血的盛宴。如果有谁是嗜血的,那在战场上,他的耳目鼻舌必定能尽情地享受欢乐。腥咸苦辣的血是杯中的酒,被砍折的头颅断臂是盘中的肉,爆炸燃烧的火光是宴桌上的灯烛,人的怒吼哀号钢铁的碰撞声响组成盛大的交响乐曲。而我的身影则是宴会上最美妙的舞姿。挡护劈砍,磕挑抹转,觥筹交错,高潮迭起。这是血的盛宴,同样是仇恨的盛宴。我看到主人眼睛里怒火喷发。仇恨,哪里会有毫无因头的仇恨?我的耳边回荡着临行时主人的动员训话:“倭奴狼心野性。自甲午以来,鲸吞蚕食,称我社稷为支那,视我国民为蝼蚁,国土任由其践踏,资源任由其劫掠。东三省现已沦亡,而后就是热河、华北、中原、江南、川藏……到那时堂堂中华,举国皆成旅顺,兄弟遭其屠戮,姐妹受其凌辱。但凡炎黄子孙,何堪以忍?”
战斗因仇恨而生,因仇恨的存在而趋于激烈。
天明了,片片雪花仍在静静地飘落,但相比四小时前,喜峰口已是另外一个世界。战斗结束,我和我的兄弟们伤痕累累。但我们最终赢得了胜利。我所目及的大地满是白的雪和红的血。五百余名鬼子在我们的锋刃下见了阎王,此外,我们还缴获了十八门野战炮和大批枪支弹药。
我们依靠着近战夜战运动战跟鬼子周旋战斗了十几天。我们大刀的名字被写成歌词谱成战曲。词曲家的直抒胸臆表达着民众的心声,“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咱们中国军队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们消灭,消灭!”不管后世人们的嗓音里还能否吼出这段雄壮激昂的旋律,但我肯定,通过歌词,他们会了解自己的祖国曾有过的深重屈辱,了解我们英勇不屈的战斗。钢刀,曾是这个孱弱民族抵御外侮的象征,也曾是爱国民众期盼胜利的最后一丝希望。
入侵者暂时退却了。但侵略者就是野兽,它充满了无尽的贪欲,只要你还让它活着,它还会伺机而动,向你猛扑过来。
此后,我与主人的部队一起驻扎在边境,对敌人保持着高度警惕。白天,他将我背在身后;夜晚,他将我挂在寝室的墙上。四年的朝夕相处,我熟悉了他说话的语气他身上的气息,我对主人的热爱转变成依恋。依恋他立在边塞风霜下的身影爽朗的笑声以及傲视敌人的情态。那是从来就不用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依恋。后来,依恋也变成了习惯,从未想过某一天自己会离开我的主人。
命运的导演偏爱乱世舞台,它在风云变幻的舞台上挥洒浓墨重彩,把角色的人生轨迹演绎得淋漓尽致,使卑微的越见卑微,悲壮的越发悲壮。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鬼子兵在宛平城外的挑衅枪声划破了永定河畔的宁静。
这是蓄谋已久的侵略。兵力与弹药都有充足补充的日军,展开三个联队的兵力向毫无外围阵地的南苑城发起进攻。东洋倭寇们把遗传的侵略野性,变成手雷迫击炮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遮天蔽日的浓烟中,一枚枚炮弹发出野兽濒临死亡时的凄厉尖叫,像一排排张牙舞爪的恶魔扑向南苑城,扑向我们的防线。
防线是泥砖城墙、土木工事,在爆炸的钢铁面前不啻于形同虚设。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飞机俯冲投弹、重炮轰塌城墙、坦克碾过废墟,成群的鬼子组成进攻队形向城内迅速推进。砖土血肉以及战斗的勇气只能延缓他们进攻的速度,却挡不住他们的进攻。沉下心来认真反思,四年前喜峰口的辉煌胜利,恰恰是民族国防的巨大悲哀。因为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自动武器的时代,是机械突击、炸药轰暴、金属攒射的时代,可我们的军队仍装备着千年沿用的冷兵器。自己的身影出现的如此不合时宜,与时代格格不入。如果可能,我愿离开我尊崇的主人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熔成炉中钢水化成现代武器。然而这终究不能。
大红门附近,主人在最后的防御阵地上。他决心已定,誓与阵地共存亡。他请求侍卫突出包围,代传遗言。“军人抗战有死无生,战死沙场原为本分,亦无悲伤可言。北平城内尚有老母,请转告老人家,忠孝不能两全,儿为国牺牲,也算对得起祖宗。”
最后的时刻将要来临了。飞溅的弹片划伤了他的上臂。忍住了剧痛,主人抱起一支冲锋枪,翻滚下车,飞身跃到一个隐蔽处。连发枪弹在开阔地前形成一道移动的火线,几个冒死突进的鬼子被打得血肉横飞。虽然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可是腾起的硝烟尘土、如雨飞射的子弹压住了主人的视线,几个匍匐前进的鬼子跳进机枪射界的死角,逼近了主人。危急的形势不容多想。主人拔出别在腰里的两支手枪,猛然站起左右开弓。冲在前面的几个鬼子兵惨叫着滚倒在地,然而主人也倒下了。密集的弹雨击中了他的左肋小腹和胸膛,鲜血涌出濡湿了身下的黄土,沾满了我的全身。
一个戴着佐官肩章的鬼子军官朝我们走来。他把刻有“中村”字样的倭刀送给副官,将我从地上拾起,仔细端详。他用生硬的汉语赞道:“赵登禹将军,好刀!”然后把我当成战利品,挎在了腰间。
主人已死,我理应殉亡。是的,兵刃也是有灵性的,兵刃自古便是英雄精神的物化,比如鱼肠剑之于专诸、青龙刀之于关羽、黄铜锏之于秦琼。我是一把其貌不扬的钢刀,我同样是英雄的赵氏钢刀。主人离世时,我心痛如绞,恨不得与主人的魂魄一起化作阴间的鬼雄。可我燃烧着一个梦想:复仇。我要用中村狗贼的血来祭奠主人的亡灵。
鬼子的援兵不断开往关内,平津地区不久沦为敌手。
鬼子一路南下,国军节节败退。
莫怪兄弟们的战术呆板,对方是武装到牙齿的强盗,飞机坦克重炮甚至毒气,我们使用着落后三十年的武器,攻不能进,退不能守,想要依靠火力阻住敌人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国军的兄弟们,中华的男儿们,不要丧失信心呵。我的好兄弟们,凭借着你们坚韧的秉性,一切都能好起来。你们会熟悉他们的战术,也会得到更好的装备,即使是武器不济,我们也可以用两命三命甚至四命换彼倭奴一命。血战到底,中国就不会亡!
中村联队接近鲁南战场时,战斗日趋激烈。给主人报仇的日子不远了。我有这样的预感。果然,中村联队接到增援台儿庄战斗的命令。
他们赶到战场,眼前的景象使我兴奋不已,台儿庄已无阵地可言,但是台儿庄是一个让鬼子胆裂的地狱。地狱的火在燃烧。每一个弹坑,每一条断壁,每一个倒塌的房屋都要反复争夺。我朝思夜盼的巷战出现了。
鬼子兵们叫嚷着要发动夜袭,中村联队自然是进攻的主力。但是还没等他们出发,外围阵地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砍杀声。西北军已先于日军发动夜袭!
黑暗中,我又看到了大刀弟兄的闪光寒影,看到了鬼子们的脑袋在刀锋下开花,我仿佛又站在喜峰口的雪夜里,又看到主人勇猛矫健的身影,看到了铁匠对我期待的目光。
父亲,再见了。主人,你可以瞑目了。一股滚烫的灼流袭遍我的全身。体内激荡出无名的巨力,将我的身体震断。我的下半截在中村的手里,上半截径直下落。我肉体已死,灵魂却未消失。在失去知觉的前三秒,我将尖利的头颅奋力抬起,朝中村的脖子疾飞而去。挟裹着呼啸的罡风,势不可挡。我看到中村迷茫而恐惧的眼神。然后,我尝到了他的血。我在心里默念一声:主人,我来了。
以后的战事我不可能知晓,但却完全猜得出:是的,我们的军力过于脆弱,不可能指望通过一场决战从而一劳永逸地扭转局面。可是我们能抱定必死与必胜的决心来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把区区四岛倭奴彻底拖进泥潭,直至它窒息而亡。我们的胜利是早晚的事情!
流年似水一晃八十年而过。二零一五年秋,一个年轻的考古学家在台儿庄血战的遗址中发现了我的尸骨。他捧着我反复研究。他不懂赵登禹师长的的军刀为何会出现在台儿庄,不懂民国的兵刃在地下氧化了几十年还这样呈亮锋利。那一刻他还不知道,一种溶浸过民族血魂的精神是将永存青史万古长流的。 (完)作者单位:旺旺集团山东总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