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友(小说)
◎张加增
一对紫燕从北屋里飞出,栖在门前矮瘦的苹果树上,喳喳地说着它们自己的语言。
室内只有一方破桌,围了两只旧凳,一床木棍搭成的床铺呆在东墙的根下,这景象真可谓家徒四壁了。
“坐,坐,”他大大方方让着,随后大嗓门喊着:“玉珍啊,来客了,沏上茶来。”
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女人,腼腆地走进来,忙忙活活,沏好茶水,又羞涩地离去。
老头指了女人背影,告诉我,这是他过门不久的儿媳妇,儿子小水去北方一个大城打工去了。“唉,小两口还没热乎够呢,就分开了,真难为她了。”
茶碗就两只,全没了把儿,茶叶淡淡的,且有些霉味,我不忍违了他的好意,只得皱了眉头勉强去喝。
他从耳朵上取下那半截烟卷,点上吸着。忽然想起似的,问我:“老弟,还没请教你贵姓大名哩,在啥部门供事哟?”
“啊,在县文化馆,搞创作,”见他愣怔着,准是弄不懂创作为何物,我又补充道:“就是写书,写文章。”
“写书?你老弟会写书!”,他很惊奇且又露出怀疑的神色,想来他不相信我这塌里塌啦、无精打彩的人会写书。挺古怪地看一看我,想说什么,嘴角鼓拥了几下,终于啥也没说出来。
茶水越来越淡了,窗外雨声也越来越大了,房檐上已经有哗哗的积水在淌。看来,这一天的鱼是钓不成了,凭了职业的习惯,我干脆和老头长聊起来……
渐渐,我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没想到在这偏僻的乡村,竟有这样一位近乎传奇式的人物,他的诸多遭遇,他的磕磕绊绊,他的为人,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再也抹不去了。
二
人来到这世上,就是受罪来了,记不准是哪个大圣人说的了。想想俺这一辈子,还真是这么过来的。
记得十三岁那年,俺的在关外下煤窑的爹爹被砸在坑道里了,爹爹将一个家庭的念想同自个的尸骨都葬在了异乡。
那时,妈妈哭的好痛,眼睛肿的都睁不开了。孤儿寡母的像是掉进黑井窟窿里,再也没有明快的时候了。
那时,俺家就一亩坟莹地,荒草萎萎的,打不出啥粮食,两张嘴吃饭全靠妈妈那盘小石磨。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就是为人做粉团,做粉条。
这一带沙地多,人们能种出好多红皮白皮的大地瓜。一年中,地瓜干、地瓜面、蒸地瓜成了人们的主食。除此,天气暖和的日子,人们总是要吃些凉粉改改口味的,遇了红白大事也必需要些粉条子来做菜的。
自打俺记事起,妈妈就没白没黑抱了那盘小磨磨淀粉。每每是先将鲜地瓜洗净了,切成半口大的块儿,再塞进磨眼中,一点点粉碎了再慢慢淋成硕大的粉团,尔后卖团亦或做条,她就得些微薄收入了……
许多年中,妈妈转在磨道中,身板渐渐佝偻了,脸色也变的发青发白。有时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脑门上的汗珠总也抹不完。
后来,俺大些了,就帮着她推磨。磨道好长,总也没有尽头。我始知她这些年不知走了几千几万里了,而且还要一直走下去,眼见的已经走出病来了。于是,就很心疼,就劝她少做些。
“傻孩子,不干咱吃啥哟,谁叫咱穷呢?你快快长吧,长大了学些好本事,妈就不再推磨了。”那声音暗哑,无奈,充满了无限的凄凉。
爹爹死后,妈妈变的更加少言寡语了,有时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而是更狠更卖力地推磨,似乎是用苦做来替代太多的苦痛或是快步地去追赶什么。
命运似乎总是捉弄穷人的。
那一年,本来就无法生活的人们,偏偏遇了大旱的年景。自春上始,到五月间,老天竟没掉一滴雨水,村中的池塘干枯了,南面黄河中也已断流了。大地上,见不到麦苗的油绿,见不到嫩黄的地瓜蔓儿,远远近近的树们蔫蔫的在热风里打不起精神,也只有那河滩里的芦草茅草还能露出些活气。
最不济的是,那年的晚些时候,蝗虫们来了,铺天盖地黑黑哑哑成团成蛋的,“沙!沙!沙!”风一样,走过去,一切的能食的东西都嚼光了,平原上只剩下高的矮的植物的杆儿。
恐慌随之而来。
地上的树皮、滩中的芦根也尽被人们刨光吃光了。
东家西家开始有一户一户的老少,举家向着关外避难;四邻八舍开始有人被饿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末日的死亡的气息。
天灾本已十分的可怕,人祸却又接着降临了,日本人从关外打进关内,听说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是一种比蝗虫更可怕的东西。
后来听说,那些逃难的人家,有许多在半路上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变成了飘零异乡的冤魂。
在家是死路一条,下关东也保不住生还,人们不知咋个活法。
那会儿,没有地瓜可磨了,俺家除了一两块剩余的粉团,啥都没有了。
“孩子,”妈妈劝俺说:“你自个出去闯条生路吧,不能在家等死啊。”
“妈妈,你呢?俺咋能丢下你一个人走啊。”
“傻孩子,人挪活树挪死,出去了,说不定能保住你小命。妈身子弱,动不了了,一个人好凑合,你放心去吧,要混出个人样来,妈等你。”
这样,俺告别了妈妈,只身沿着黄河的滩地向着南面胡乱走去。
北面,俺是不能去的,俺怕遇见日本人,而且俺也怕冷,听说关外冷得能冻下人的耳朵,俺怕冻死在关外,再也见不到妈妈。
一个小孩子出远门,是很害怕的。
头一天,在荒滩里,俺看到一条青花花蛇,吐着两条红信子,吓人极了,俺趴在地上,气都不敢喘,等蛇过去了,腿还哆嗦着起不来。 (待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