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友(小说)
◎张加增
战事正紧,大仗接踵而来,野战军中决不能长期的疗养,甚至来不及取下我腿上的弹片,也只有送我回故里这条道了。
接下来,是有俺所在的班上连上给俺评残,依据伤势给评了个“三等乙级”残废,发放了残废军人荣誉证书,这样,回到地方,按照规定是每月发给些残废补助金的。
很快,团里找来一个老乡用一辆牛车拉上我,并派了狗剩和五个战士护送我回归故里。
自部队到家乡有好几百里路程,途中要穿过一座小山和那条黄河,况且,兵荒马乱的日子说不准碰上啥人啥事。所以,途中一行人小心翼翼走的很慢。数日后,躺在牛车中,俺又听到了黄河的滔滔的水声,那声音凄凄婉婉的像是老人在召唤自己的儿子,又像是一曲无韵的长歌,没头没尾的就一直那么唱着。
还是那小小的渡口,还是那黑油油的木船,俺又行在黄河的上面了,那熟悉的颠波又让俺陶醉了。在船上,狗剩紧握了他的手,一声都不哼,我看到他的眼里含了一种异样的东西,那里面盛满了对于久别的故乡的倦恋,盛满了岁月如梭,人生无常的感慨。眼下,俺是真的回家了,回到这故土上生活,直至埋入这块黄土了。可他还要再回到战场上去,还要远走他乡去流血流汗啊……人啊,谁知一辈子会咋过下来啊。
终于,疲倦的老牛同疲倦的士兵将我送到老家来了。
狗剩他们还有重任在肩,他们一天都不能担搁。他们将一应公文交给老村长,又匆匆忙忙往回赶了,临别时,狗剩同俺紧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谁都知道这一别,见就难了……
送走了狗剩他们,俺才细细的打量起自家的老房子,老村长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搀着俺。
不过几年功夫,那老屋变的更加破旧不堪了,四周的土坯被雨水冲进去好深一层了,屋内,蛛网密布,顶间黑糊糊的秫秸已经糟烂的掉下几处,西北角上已露出一个大大的窟窿,而地上除了堆积的泥土和草屑,满是黑黑的老鼠的狗的粪便。这个样子,再遇了雨季,怕是要倒塌了。
看着房子,俺忽然想起什么,“妈妈呢? 俺妈在哪儿?”俺急切地问老村长。
“她啊,已经不在人世了,是在你走后几个月死的,咽气时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对了,临死前,她让俺留话给你,啥时你命大回来了,就要好生种地,她说土地才是咱庄户人命根子啊。”
“妈妈,俺记下了,俺再也不走了。”对着老屋俺答应着,俺知道,她老人家的亡灵是能听得到的。
老村长待俺不错,看俺孤单单托着个伤身子,就将俺暂切安置在村中的队部里住。
这房子本是地主冯大虎的宅院,这几年闹土改,韶村的男人们都起来了,包括冯家的长工以及其他几家小地主的雇农,都纷纷起来与他们的东家斗争。没用多久,就都分得了土地和浮财。
大伙尝到了甜头,就把村政权当成了主心骨儿,有事没事的往队部里跑,找老村长一应主事们讨主意。
那时,冯大虎已经携了地契细软逃出去多时了,村中有一股风在吹,说是冯大虎跑到他在皖东军中任师长的弟弟冯小虎那里搬救兵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冯家的队伍就会打过来,洗劫整个村子了。又赶上附近村中接连发生过两起还乡团杀害村干部的事件。大伙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一种新的恐慌亦渐渐漫延开来。一些人心虚地表示要将地退出去,一些人将分得的衣物单独包好了,准备着冯家人来时,送还回去……
面对这种情形,俺不能不说话了。俺以了自个的所见所闻,对乡亲们讲出,许许多多的冯小虎们已经大势已去,自身难保,他们没有能力来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了。
直说的众乡邻口服心服的点头称是。过了些日子,冯小虎果然没来洗劫村子,冯大虎亦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俺在乡邻中的份量增大了,既是荣军,又见过大世面,在一村中自然德高望重,大事小事的连村长也来讨俺主意。
村长对俺说了:“你身子骨不好,给俺做个参谋吧。”于是就封俺个官衔“村委员”,实差就干保管,不由分说,递给俺那串代表信任代表权力的钥匙。俺成了村上挺有实力的人物。
那些年,穷人们刚抬起头来,做事儿难免过火。冯大虎跑了,他那地分了,但大伙又觉得不过瘾,就拿他的家人亲戚出气。
先是在一个什么斗争会上, 他们将冯大虎的儿子才砸死了,后又砸死了他的三姨太。
那阵势挺可怕的,人们倾诉着冯大虎的种种坏事儿,心头就积了一肚子的火气。不知是谁喊一声“砸了他!”于是乱棍挥舞将对冯大虎的仇恨全砸在才才头上身上,那种呼爹叫娘的嚎声至今想起还心惊肉跳,直到才才血肉模糊的没了气脉,那些棍棒才停息下来。其实,才才本人没做过大的坏事儿。单单因为他是冯大虎的儿子,就砸了。三姨太才二十几岁年纪,还没享过几天清福,她被砸的叫声像是幽幽的冤魂,惨惨的,好吓人哟。
后来,人们还想砸冯的本家兄弟,一个叫冯彪的种着二十亩地的主儿,俺看不惯了,不能这样滥杀下去啊,俺就百般的阻挠,这才保下冯彪的一条性命。没想到这成了俺后来的一条罪名,挨了治,这是后话。
“你再抽一袋吧, 好久没说这些旧事事了,一提心里就酸酸的。”……
五
外面的雨声依然淅淅沥沥,像似谁谁在夜空里说着什么。
后来,乡邻们互助了,合作了,但是,甭管咋整,庄户人还得种地,还得摆弄土坷垃。
不知咋搞的,地是越种越稀松了,人们老吃不饱肚皮 。到了春上,人们又在拼命的挖野菜了,那点可怜的野菜挖光,又接着刨地下的芦根了,但这些都不顶食。有人饿倒了,再也起不来了,一座座的新坟,小房子似的添的好快啊。人间的房子却在不住的减少。
(待续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