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友(小说)
◎张加增
村上没了运动,人们的心思就向着日子奔了。俺种不得地,村长就派给俺一个“看护员”的差事。这地方靠河,水面多,坑塘水洼里都长着蒲子苇子,村上还拣着好的池塘养了鱼,栽了藕,只需要人来看护的。村长让俺干这活自然是照顾,说好了,每年给个二百三百的报酬。
打那以后,俺就拿了根柳杆,天天走动在水边上,心气顺了,俺的身子骨就好些了。
那几年,俺挺尽职的看护的不错,每年村上都得一笔不小的进项,俺有了那份报酬再加上残废金,日子过得好一些了。
啥事儿也是个缘份,没想到俺老海孤独大半辈子,到后来还拣了个儿子,想想也是件舒心的事情。
做“看护员”的第二年春上,是苇芽儿刚冒出来的时候,那时农人的牛们羊们最爱啃那些嫩芽儿,看护也是最要紧的时候,俺天天盯在水边上,转悠着看管。
那日清晨,俺走到南洼水塘边上,就听一阵小孩子的哭声,近前看到一个好看的包里围着个大胖娃娃,挺亮的哭声让人动心。俺抱起孩子,见兜下有五十块钱,还有一个条儿,上面写着:“好心的人啊, 当你的儿子将这没娘的孩子养起来吧。”署名是:“无法署名的姑娘。”
俺明白了,这是某家的开放的姑娘提前做了男女间的事儿,养下的无法抱养的娃娃,没办法才丢下的。从古到今,这事儿是常有的,姑娘对错咱不管她,孩子是要活下去的,俺咬了咬牙,打定主意抱养这个孩子,权当续续俺家的香火,老来也有个送终添坟的。
之后,俺当爹做娘的屎一把尿一把的还真把孩子养起来了,他是在水边上拾的,俺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小水。二十年了,养他带他的过节咱就不说了。小水长的排排场场的,比俺粗实也高大,是一条好小伙子,一顿能吃三馍馍,背一大捆苇子,气都不喘稳稳当当的。
前年,俺攒足了劲,将老房扒了,盖起这段砖瓦房,积蓄都用光了,可俺挺痛快的,咱小水有好房住了,不再像老一辈那么寒酸了。
头年,俺又给托人给小水成了这门子亲事,你看到玉珍了吧?这媳妇挺贤惠挺勤快的,小水那娃娃有福啊。就是俺底子忒薄了,说媳妇还欠下一千元的债务,你看那外门还敞活着,这屋里还空着,俺还得使劲过哩。
人这一生,说不定遇到啥事事,有福祸有好孬,根本的是得心大量宽,想得长远,走的本份。今个儿算咱有缘,交下你这个朋友,不知咋搞的,俺觉得你人不错,就愿跟你唠叨这些陈年旧事,掏掏心窝子话,说出来俺好痛快啊。
“睡吧,鸡叫三遍了,明个儿咱陪你钓鱼去。”摸摸索索的,他躺下去了。
身旁,很快传来轻轻的酣声,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四周很静,偶尔有几声杜鹃的啼声传来,一切又归于寂静,望着这熟睡的吃了许多苦头的老人,我心情如潮如汐,翻腾着我许多道不上来的滋味,今日里,我虽然没能尽兴垂钓,却钓到了比鱼更多更多的东西,这收获足够我享用很长很长时候了……
六
一来二去的,这池塘成了我固定的钓点,这老头成了我的鱼友。每每到的塘边,老海哥总是提一把茶壶,两个破碗过来陪我,帮我拽线拾鱼,一道吸烟一道说笑,他见多识广,肚里装了许多我爱听的故事。面对了一池绿水和鱼跳,他对我说稻香,说枣稠,说北洼里芦笋出口到小日本,说南坡里探出了石油,说张家长说李家短……
但他从不谈论女人,他一辈子没沾过女人,这是他的一块伤疤,我也就小心着从不去碰这个难堪的话题。偶尔,他也会发一声感叹:“女人啊,太让人难以琢磨了,还是不去碰的好。”说这话的含义,或许只有他自个明白吧。
不久,他的在外打工的儿子小水给他寄来二百块钱,他知这钱来的不易,一转手就交给了玉珍,嘱咐着好生放着,攒足了还账。
对我说这事时,他挺激动,也挺沉重,“一个人在外,出门步步难哟,这孩子……”想必是,他又想起自个的童年。
论到钱,我问他残废金的情形,他说:“长了, 长到三十多块了,”但是又说,“这会儿三十块钱还不如从前的五块,钱忒毛了,还不够一月抽烟的。就这,蛮不错了,别人,三毛钱谁给?”那样子挺知足的。
村上的苇蒲同塘湾都包到各家各户去经营了,他这个“看护员”也自动免职了。没有正经的差事,他闲的难受,就跟玉珍合计了一下,他的那二亩承包田,一亩用来种了树苗子,有杨树、柳树,还有山楂树,这些年,人们爱惜地了,地边地沿沟头壕涯的再也不肯闲着,都见缝插针的种上这树那树,又耐看又实惠。所以,育下苗子,一两年就能来钱,挺把握的。
另一亩就种了黑稻。这是乡里从南方引进的新品种,乡党委的马书记说了,这黑稻弄好了,一亩能打上千斤,价格上比寻常的稻谷高出四五毛,只要肯下力,一亩挣来上千元。这诱惑使的公媳俩将全副的希望都投在水田里。
那次,出于好奇,我陪了老海哥他们去插秧。
北方的五月,热辣辣的季风吹来,气温达到了三十度以上,割过了麦子,正是插秧的好时候。韶村那地方别有一番江南的风光,除了远远近近的绿的苇蒲、莲叶、树木,到处是白白净净的水,满满当当的,就连着地头,啥时用水了,扒开渠道,水就流到稻田中去了。
我看到老海哥背了绿汪汪的秧苗,一把一把扔进水田中,尔后,挽起裤腿,哈下腰,倒退着一根一根往田中去插,我亦学了他的样子插了起来。
这活儿看上去满有诗意的,天上蓝汪汪,地上白茫茫,空旷的天幕下,细嫩的稻秧齐齐整整没入水中,秧苗尖尖,成垄成行,隐隐约约于水中组合成好看的图案。会作诗的人,那一刻观此,肯定会诗兴大发的。但是真正踏进田中去干,一会儿就不行了,腿脚宛如灌了铅似的,沉沉的每一下起伏都很吃力,腰眼儿跟着发涩发疼,两眼直冒金星子,汗珠紧跟着下来了。
(待续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