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友(小说)
◎张加增
插了一会儿,我看到老海哥脸色蜡黄,身子晃荡,忽然记起他那老伤腿是见不得水的,里面还有弹片哩。而玉珍那里,开始还挺麻利的,后来老是直起腰来,小心地慢慢起伏,动作挺个别的,又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呕吐了,大口大口很难受的样子,我猛然猜想到,她怕是有身孕了吧。就凑到老海哥跟前,轻轻耳语一番,他急忙喊起来,“珍啊, 你别干了,回家烧饭去吧,啊。”
玉珍得救般拔出泥腿,走了。我俩硬撑着干下去,一把一把,一垄一垄,这活比文人们爬格子可累多了。
直到这一天很晚的时候,我们总算插完这一亩水田,上得地面,我们瘫了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觉得大地软软绵绵像一条船天穹如伞如盖又像晃动的帆。
那时候,一弯新月清幽幽悬在空中,一溔一溔的十分耐看,布谷的夜莺的还有水鸟的鸣啾,时高时低的响在四周,水乡幽静,淡泊,尤如一个博大的港湾,身临其境忘了一切的烦恼忧愁……
许久许久,我们才蹒跚着走回村中,玉珍已将饭菜热过三次了,端上桌时,我们累得一口都咽不下去,这一天是我记忆中最累最累的一天了。
插下了秧子,老海哥仿佛了却了一桩很大的心愿,他又闲下来陪我钓鱼了。
那时候,雨季已经来临,三日一大下,两日一小下的,塘中的水深了满了,溢出去很多,那些鱼们也跟着跑出去很多。水大雨稀,这时就不像春天那么好钓了,除了清晨傍晚有几条鱼出来拉拉浮子,其他时候连小虾都不来光顾的。
“你也学姜太公钓鱼了,俺真服你这等傻劲。”在我的身旁,冷丁他会来这么一句,借以打破那种沉闷。他不知钓者的最高境界,是钓一种情趣,钓一种心境,而这是不能用鱼来衡量的。
说真的,这期间正因了垂钓,我的那种神经衰弱的毛病不见了,夏日本不是写作的好时候,我的几篇小说却接连发在几家刊物上。我将那些文章拿给他看,他虽不能全读下来,却很认真的看,看完了有时说好,有时指出文中的一个什么人物,“这个人忒虚,不像真的,你不能拿你替代老百姓们去思谋去作为。”
这老家伙,有时还真提到点子上,有骨头有肉的,让人信服。
玉珍那里已经悄悄的做婴儿的小衣裳了,这是每一个新媳妇最向往也是爱操持的活计了。在一种羞涩和喜悦中,她将种种的美好同企盼一针一线都织进那些花花绿绿中去了。
老海哥同我说这事的时候,树皮似的脸颊上常常绽开笑纹纹,连那特长的耳朵也一动不动的。提到孙子,他就想起儿子小水,很长时日,他没有再寄钱来了,甚至没来封书信,不知眼下情形如何。
我建议他写一封信去问问,他摇摇头,“往哪寄呢?他又没个准地方,这孩子,”他说:“这阵子他一准是拼命做活,说不定挣下个万儿八千的,有了钱,还上债,修修那门楼,秋后下下本,俺也养芦笋,赚赚小日本的钱。”那架式好像他已经发了大财,露出很快乐的样子。
但是,小水终于没有书信和钱款寄来,这话儿,说说也就过去了。老海忙他的水稻,我忙着爬格子,我俩竟有月余没有见面。
那天,火烤似的一个午后,我刚刚从午休中醒来,老海哥进来了,头顶破草帽,下穿灰布衣,上身是老头们常穿的那种圆领的汗衫。只是过于旧了些,从那些不规则的窟窿中,露出他清清瘦瘦的筋骨,他那腿脚比先前瘸的更厉害了,起落中显得更痛苦更吃力了。
他提一只塑料带子,从中抖出一只白条鸡,又从草帽下取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条儿,展开来看,上面写着“老先生自本店购得白条鸡一只,”落款为:望河酒家。这老哥想的真周到,时下,养鸡卖蛋的多了,间或有势力小人,将一些病鸡瘟鸡杀了卖给人,虽不至于危及性命,却也害处不浅,有人吃了住进医院也是有过的。
我赞叹着老哥的真诚,又弄了几样小菜,开一瓶“韶台老窖”二人尽兴喝了起来。一对鱼友,多日不见,自然喝的快当,不大会儿,一瓶酒便进去大半,二人都有了些微醺。
喝着,他对我讲起一件事情,前些时候,他的老友狗剩厅长来信说,为他找好了大夫,催他前去治那老伤腿,取出那弹片。
想来是种稻谷常下水的缘故,他说那腿近来疼的厉害,有时亦麻木的如一截木头,看来是非根治不可了,可就是……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一准是手头紧,看病用钱,又不好说出那个“借”字。我就接过话头,“老哥,你就去治吧,钱的事,老弟帮你一把,你说吧,要多少?”
他有些激动地张了张嘴:“借俺二百吧。 ”说着,从我的写字台上拿过纸笔,颤微微写下“老海借洋二百整”一张字据给我,尔后挺满意地装起我给他的那一小摞票子,一瘸一拐地离去了。
七
那年秋天,老海的一亩黑稻打了八百七十三斤,据说这产量在村上能排第三号,他特意碾了一些送给我尝鲜,那黑稻果然不错,烧出来很筋道,粘性大,上面还浮着一层黑黑的色素,吃在嘴里味道好极了。
他除了交提留和自个儿吃的,卖出去四百斤,得了500多元的进项。他的那一亩树苗也已订出去了,翌年的春天又是一笔进项。
有这些好事助着,老海哥整天笑咪咪的,取出弹片的腿显然比先前好多了,虽然阴雨天时还有些微微的麻疼,毕竟能迈开些大步向前走路了。所以,收过了稻子,他搭车从城里买回一大堆薄膜、竹竿、绳子、钉子什么的物资,弄了一间大棚养芦笋。据他说,这玩意挺好弄,在沙地里一层一层培就是了,关键是土要肥,温度、湿度什么的得跟上。唉!咱这地方人懒啊,冬天春上总闲着,人家东西南面早想点子挣大钱了,一分辛苦一分财啊,不下气力谁给你钱?老海哥看得挺准,干得挺欢,在心里我真为他高兴。
(待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