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月明
◎孟婷婷
等红灯的时候刚好看到妹妹在群里发了领证的照片，爸在群里说，“都慢慢地离开了爸妈，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希望你们都过的好。”爸总是这么感性。
夜晚的霓虹闪烁，万家灯火，车来车往，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啊。
我顺手给妈打电话问妹妹结婚的事宜。
“今天的双方会晤怎么样啊？”
“行啊，挺好的。就是他家的房子还没有着落，就这么着吧。”
“对她好就行啊，以后肯定都会有的”，对方是军人。
也许更因为我之前差点抑郁的经历，爸妈这次没有怎么跟对方提要求吧，妹妹喜欢就好。
妈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以前你姐姐结婚的时候还没怎么着，你结婚的时候你爸就感觉心里不得劲了，这不你爸看着你两个人的婚照又掉眼泪了。”
我的心好像被锤了一拳，裂开。窗外的风灌进裂缝里很凉，包括这天上月，都凉得有些窒息。只是它挂于树梢，挂于高邈处，你走它也走，那明亮好像很近又很遥远。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十月，我大学放假回家帮着收庄稼。中午吃饭的时候姐姐打电话来说，她的大学同学要回山西了，想要与她结婚，希望她跟他一起回山西。爸只喝了一口酒，好像一下子被当头一棒，盯着妈手中的电话，又好像一下子被噎住似的，很用力地咽下去，“不行！”然后妈在电话里转达爸的意见，姐姐在那头哭了。我弱弱地说，“不挺好的么，他家条件好，有房有车的。”爸瞥了我一眼，“有车有房咋了，那么远，万一你姐姐遇到点啥急事儿咱们都帮不上！”说的也是。
几年后等轮到我的时候，那时的我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家，离开天天唠叨的他们，想要拥有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小家，自己做主，自由自在。只是在婚礼上的那天在给父母鞠躬的时候，我看到了爸严肃的脸，那张脸染着农民都有的土红色，无言，像一片沉默的土地。也许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轻微地抬起了头，转了一下脸，朝着其他方向，没有焦点，两只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我一切的激动与火热在那一瞬间全被浇灭了，突然意识到，我就像离开大陆的小船，怀着冒险的心远行，现在终于抵达了一座孤岛。隔海相望，可以看到对岸，却终是回不去了。
此时车窗外的万家灯火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昏黄，也同很早之前的那晚上一样。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前任男友离开了我，且很快有了新人。晚饭的时候爸问我，“他家什么时候来咱们家说说？”我觉得我可能隐瞒不下去了，“以后你们再也不用劝我了，也不用担心我了”。妈哭了，奶奶也哭了。因为我和他们吵了那么久，吵到后来我做了很多伤害自己的事情，最后他们妥协，没有首付没有房子都可以了，还给我准备了大半个屋子的棉花，用来做我和他结婚的新被。爸没有说话，喝了一口酒，重重地放下酒杯，“我去找他！”也许刚喝的酒已经漫进了他的眼睛，通红得像一朵火焰，一边燃烧着火，一边燃烧着水。
他的心碎成三份，而每一份又都是他的全部。
幸好——
他没有更多的女儿了。
其实我只见过他的眼睛里喷火的样子，那是更早以前，早到我还在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某个周末。那个夏天的末尾，空气燥热，阳光从西墙上砌下一溜阴凉，我蹲在粮仓的墙角处，看完蚂蚁是如何将粮仓的土坯墙吞噬成粉末。百无聊赖，又拿起很大的扫帚拍蜻蜓，想看蜻蜓如何飞。结果有人从背后踢了我一脚。“光知道玩，人家被选上去镇上考试了，你在这玩玩玩，天天地不知道自己该干啥！考不上就干活去！”我转过身去看他，他刚推了一车草，手上沾了许多干草叶。阳光斜照到他的身上，额头上的汗泛着亮光，他瞪着我，周围的空气愈加干燥。我低头看着手里还捏着蜻蜓的翅膀，它轻逸透明的纹络被我捏碎——所以——才飞不高吗？那一脚，很疼。
妈在电话那头继续说，“俺不难受，俺思想简单，每次都会想又多了个替我们照顾你们的人了，应该高兴。”可我能想象到，他还是沉默不语，依旧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左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腿上放着我们的结婚照，低着头一张一张慢慢地翻，直到停下。溢出的眼泪映着我家那昏暗的灯泛着亮光，这时候，那亮光一定像月光一样那么明亮，照耀千里。也许他没等眼泪掉下来，就用土红色的拇指背轻轻擦一下眼角，再轻轻地吸一下鼻子……
我们的家庭成员越来越多了，他的身影却越来越孤单了。
可是——
他没有再多的女儿了。
我停下车，也轻轻吸了一下鼻子，结果妈在那头问，“感冒了么？多穿点衣服！”天气转凉，秋的夜晚，连外面的灯光也是凉的。天空寂静，一两颗星子不语，却皓月千里。
每一个父亲都引领着他的女儿向前走，直到遇到另一个男人，微笑着把她交给他。她说，我有人陪着去跋山涉水了，放心吧。可他却在背后永远担心着了…… 作者单位：孙耿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