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寻（十七）
◎李庆田
你忘不了那个黄昏。你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值夜班的大叔兴冲冲地走到跟前，展开手中攥着的一本杂志，问是跟你同名呢还是你写的。你扫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投稿文章。那篇关于淞沪会战的仅仅九百多字的短文，是你在校报以外的刊物上首次发表的文字。你接过杂志，轻轻抚摸着版面，像要抚平已在加速运动的心跳。你小声嚷了句：是我写的，编辑也不提前说一声！然后跑到楼外的报亭将还没有卖完的五本月刊全部买下，又提了两瓶啤酒上来跟大叔举杯庆贺。窗外的西天晚霞倒像是突破平庸人生的曙光。可是除了暂时满足虚荣心之外，意义也不过如此，最关键的是懂你的人、爱你的人依然不会因你文章的发表也不会因你的稍有名气而变的更多，更何况你还远没有“稍有名气”，所谓的成为著名学者的理想不过是自娱自乐的游戏。
为了对恋慕之人的情感而活么？爱情，这飘忽不定让人难以掌控的情感呵，是应该相信还是不信？即便是名人的回答也是自相矛盾。例如莎士比亚，他可以借用波洛涅斯之口对奥菲利亚发出这样的忠告：这些火焰，女儿，是光多于热的，刚刚说出口就会光销焰灭，你不能把它们当作真火看待。同样是他，也可以让罗密欧跟朱丽叶这般表白：与其因为得不到你的爱情而在这世上捱命，还不如在仇人的刀剑下丧生。且不管爱情的真与假，只问你是否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你想起高中时你暗恋的那个女孩。那时你还不知道情欲是何物，你只希望每天都能看到她，跟她说话就有如沐春风的感觉。高中毕业后你们各奔东西，但不论何时只要想起她，你就感到一阵温暖。这难道不可以被称为爱情么？后来，在那个为找工作而落魄的冬季，你遇到了张姐。她给了你工作的机会。她在你眼中是那么完美。这使你尽职尽责，在工作上为她排忧解难，为她做你所能做的一切。经过几番深入了解，竟在不经意之间喜欢上了她。你把卖废品的钱攒起来换成某件不俗气的小礼物，悄悄放进她的包里。看到心爱的人高兴，比自己花钱享受还要愉悦百倍，并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便是爱的意义所在。只是此时你已有了情欲，即便欲望有万种理由，即便欲望的势头如烛火般微弱，针对已婚女士都是罪恶的，更不用说保不定哪天情欲会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了，因此要持续这样微妙关系就像高空走钢丝一般危险。你曾经自我安慰：如果别人欺负她，你会在她身边一米的范围内随时挺身而出。做她最忠诚的部属，足够了。可现实总爱跟你开玩笑：她根本就不需要你，她有不需要跟你分享的秘密，她欺骗你！你这个可怜的白痴。谁都明白，两情相悦才真正能称之为爱情，单方面的感情付出而得不到回应，痛苦自然就如影随形。你怎么就不懂呢？
为了最爱你的父母而活么？想起父母，你的心里便一阵刺痛。今年春节因一件小事又跟妈妈吵了嘴，你赌气不理她。她在一旁默默地帮你收拾行李，几乎是恳求似地问你，非得去吗？要去，我的未来我自己决定。你拎着行李箱推开门，甩出的答复斩钉截铁，语气冰冷得如同屋外的寒风。以前你每次出远门，妈妈都送你去车站。这次即便是吵了架，她仍旧在你身后一米左右的距离跟着。你绷着脸，一路无语，直到上车也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等车驶出车站，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往下落：儿子不是贪图舒坦的生活，去城市工作也不是为了虚荣，只是想离开你们羽翼的庇护，靠自己的翅膀奋力飞翔。你当然可以对自己的未来保持信心，即便是在街头茫然徘徊、在后厨辛苦劳作之时，即便是父亲打电话劝你回家就业之时。你一次次地给自己寻找拖延回家的理由，又用这些理由说服自己和家人。你做梦都在想，凭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能荣归故里或者把父母接到这海滨城市，让他们真正以你为骄傲。可是你从来就以自我为中心，从未认真考虑他们的感受。父母托人介绍的工作，你连想都没想就理直气壮地拒绝了。这就是与最爱你的人进行的沟通方式么？再说，你的坚持就一定是正确的么？就凭着你现在的工作和薪资，在城市里立足尚且困难，又拿什么来表达你的孝心？
还能为何而活？难不成是为了很久以前书上说的那种“壮丽的人类事业”？少年时，你对一些东西总是深信不疑，比如类似“人人平等，人人吃饱穿暖，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激情演讲，比如类似澎湃、保尔柯察金那样在历史中或者小说中不朽的人生。然而有些东西是伴随着成长不得不慢慢质疑的。你前往都市上学，为繁华背后的贫富分化而触目惊心。许多别人习以为常的场景你是不愿多看的。比如那些卧在路上的乞者，眼神涣散、干瘪的嘴角微微翕动，如同一堆只能活动的垃圾。再比如那些卖力付出却收入微薄的进城务工者。你利用假期时间，在街头摆摊，在建筑工地拉砖，深入地了解过他们，像马克思一样跟他们讲共产主义。可事实绝非你想象的那样。越贫穷的人，越是为自身利益争吵计较。他们欺软怕硬，纠缠算计欺诈那些地位与其相仿的人群，见了那些压迫剥削他们的当权者，却比一般人更恭敬地寒暄搭讪。他在背后咒骂富人，视富人若仇人，内心里却想方设法成为富人。这不禁使你绝望：他们还有没有被拯救的可能？少年时代他曾认真地以此为奋斗目标，但你早已知道，昔日的信仰不过是一座冰山，并且已处在炎炎烈日的曝晒下。你是整个事件的见证人，你没有能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信仰慢慢地消融坍塌。这种无奈的疼痛会伴随你的一生。
既然所追寻的都是空中楼阁，那不论怎样努力都注定没有结果。所谓失败的人生，也不过如此吧。路边的霓虹灯在他眼中化成一片红黄交错的斑点，他用手擦了下有些湿润的眼睛，对着远方惨然一笑：我是否还有路可走？
十一
“沟通是人与人之间传递信息、传达情感的过程，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座桥梁，通过这座桥梁，人们可以分享彼此的情感和知识，消除误会，增进了解，达成共同认识。”他倚在会议室后排的座位上，听一堂由她主讲的培训课。
她的眼睛会说话。目光停在后排与他注视，便满是疑惑和责备：你最近是怎么了？工作并不算忙，却整天身心俱疲的状态。你做招聘，言谈举止都代表公司的形象。旁人看到你这般颓废、不修边幅的样子，怎么能吸引更多的优秀人才前来应聘？你不会是在心里对我这个做主管的有意见了吧？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