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366 更新时间:2023-12-22

野草

——父亲小传 ◎李宗宸

        安静的走廊,像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我在这头,父亲在走廊的尽头,只有一丝微弱的光,我一步步走向他,顺着时光不断向前。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他,我的父亲。伟大坚强,又或是别的什么,当我看到他的往生单薄的呈现在我一张四四方方的纸上时,未免觉得有些寒酸了,可那一行行字背后的故事却是令我难以平静的。


(一)过去的时光


        1976年,父亲出生于一个穷苦的农村家庭中,吃不饱饭是父亲对儿时记忆最深刻的一个印象。每日的吃食就是窝窝头,地瓜干之类的,吃不饱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听别人说,有一年邻居给了我的叔叔一块馒头,可是却不认得,看了两眼,没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便扔到了地上。为此,还被父亲踹了两脚。
        父亲八岁时上了小学,学费不多,家庭还承担得起。学校离家很远,五公里。每天早上要跑二三十分钟,不管烈日又或是严寒,都是如此。最严重的一次,大雪已经没过小腿,走路都十分困难,更别提五公里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里的大人都要干活,拔草,喂牛,打水,谁有功夫去管父亲呢?就算有空,家里也没有车子,也只不过是多一个人一块受罪罢了。所以上学的路上一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不管刮多大的风或者下多大的雨,从未变过。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享受清晨的曦光和在耳畔缓缓吹过的风,陶醉于傍晚的夕阳与金色的麦浪,即使孤独,却也美好。
        父亲的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只是性子顽皮,带着少年的张扬与狂妄。
        小学四年级时,与一群朋友去河里游泳,是天气太热吧,想浇灭夏天的燥热,却没想到被老师发现了,被从河里拽回去,每个人都挨了几板子。在太阳底下罚晒,站了两三个小时才结束,也就只有这样才是他们“满意”的结果吧。可是真正改过了吗?也许可能吧,其实说不定在心里怎么埋怨老师呢。
        都不用问,都能想到父亲当时有多狼狈。瘦小的身子,黝黑的皮肤,额上的汗珠如豆粒一般大,衣肤都已经被汗浸湿,拧一把都能汇成一股水流,嘴里说不定在嘟囔着什么,又或者在紧紧咬着牙,老师一来又要收起自己扭曲的表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在骄阳似火的七月,伙伴的玩笑和老师的训斥在父亲的记忆里扎了根。只是多年后,笑着提起,也当那是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二)记忆的灰


        1987年,父亲还在上小学,家里买了台电视机,是村里第三家。
        当时家里并没有钱,却仍旧借钱买了。家里没买电视时,父亲经常到别人家去看电视。一大帮人围在一起,总是十分热闹。“只是别人看的电视节目,自己总是不愿看的,眼红,心里痒痒,就老是去换台。”父亲是这么跟我说的,可那终究不是自己家的。三番几次的换别人又怎么会愿意呢?于是,村子里围在一起聊天时,那人便委婉的告诉了奶奶,大抵是这样一个场景,晌午,太阳正在日头上挂着,爷爷与奶奶在田里拔草,不时用手擦去头上的汗,田间走来一个人。
        “王婶,干活呢?”
        “除除草,大晌午的,你咋来了?”奶奶把锄头立在一边,叉腰答道。
        “额……,我也来干点活,看看那粮食长的咋样了?对了,昨天电视上说过几天有雨呢!”“啥时候?下的多大?”
        “这就不知道了,没听完,新民和那帮孩子应该是觉得无聊,把台换了,后边的咱也没听着,还是孩子正调皮,咱也能理解。”
        后面说的奶奶也没听见,只是顺着人家的话点头。一琢磨,自然是听出来了人家话里有话。理解?不过是实在受不了来告状的罢了。爷爷奶奶好面子,人家都已经这么说了,以后自然是不好意思让父亲再去看了,只是看着自家的孩子总是眼红的望着别家,心里也定是不好受的,于是一咬牙卖了粮食,借了钱,买了个电视机。家里也是热闹了好一阵。
        一转眼,父亲便上了初中,那是他学习上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学校里举办的比赛,大大小小的奖获了一个遍。
        “英语宣讲,我们初一和初三的比赛还获了个一等奖”父亲提及此事时,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只是如今的父亲已变得越发沧桑,一条条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几根灰白的发丝闪着微弱的光芒。在我这样的年纪里,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我终究是无法见到的,可凭着想象也能见识到父亲当时有多么光彩了。
        父亲的生活仍旧像往常一样,即使在学校里有多光彩,爷爷奶奶也不会过多问的。任凭成绩有多耀眼,除了老师和同学,还有父亲自己,这成就也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了。迎接父亲的只有一句“去把猪喂了”“去把草拔了”。作业也是不做的,家里的农活繁忙,哪有时间再分给父亲去做作业呢?
        正是因为家里的不在意,父亲在上学的时候,喜悦无人分享,犯错无人纠正。父亲终究还是堕落了,时光飞逝,往后的事,谁又能预料呢?


(三)开往未来的车


        父亲说,高中,是他最后悔的日子。
        一开始时成绩还很好,延续了初中时的辉煌,但或许是因为这些辉煌,让那颗本来安安稳稳的心开始上涨,不停的躁动。
        每天一下课,不着急回家了,而是和朋友结伴去同学家的台球厅玩,每次等到傍晚,才紧赶慢赶的回家,倒也是没有人有空在意父亲,奶奶问起来随便撒个谎,这事也就过去了。日子在指缝一天天溜走,考试时,成绩也给了父亲沉重一击。
        高二分班时,他掉到了班里30名,原先那些辉煌,恍若一些泡影,想抓却抓不住,像是不曾存在过一般。
        看到成绩后,自己自然也是着急的,于是开始担心,焦虑,可总归是没有用的,只能自己一点点去补。“当时新课快讲完了,不会的例题老师也不会再去重复,大家都开始复习,而我也只能是糊里糊涂的跟着。可前面的基础不扎实,后面的又怎么能学好呢?”想想,也确实如父亲所说。学习就好像一辆通往成功的列车,不是只有这一辆,可这辆是最便宜,最能让人承担得起的,却也是最拥挤的。要是在中途下了车,但却是没有人会给你留位置的,只能站在车站望着那车一点一点的从眼前开走,想追又追不上,想留也留不住,只剩下无穷的后悔,父亲就是如此。
        高考结束,回望整个高中如同做了一个梦,耳边响起“结束答题”的那一刹,这场梦就该结束了。
        成绩也没有太出乎意料,但却是不理想的,差了几分就能上本科,最终上了济南大学,“那时的济南大学,可不比现在的。是挺次的一个大学,可也没有办法了”嘴上这么说,心里总归是有些不甘的,或许是跟家里提过想复读,但是看着那节衣缩食,辛苦劳作的父母也只能作罢。穷是困扰父亲学生时期的很大原因,也是他以后生活的一个致命问题。
        “说到这儿,我又想起有一年我与同学结伴上学,每日早上他妈都给他鸡蛋汤,我去找他,大概有两个月吧,倒是一次也没有叫我一块吃点,可是心里馋嘴上也不好意思说,只得别个头去忍住不看,不想,生生的把那股馋劲咽了下去”父亲说到这儿,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是笑自己儿时太馋,还是对那时生活的无奈呢?我也无从得知了“给我我也不会要的,那时的家教就是不允许这样做的,馋也是自己忍着。厚着脸上去要那是怕要被别人说没羞没臊了。你奶奶也是不会允许的。”
        说到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晚霞斑斓,那层层的云里似乎藏匿着父亲心里那细碎的记忆。


(四)承载灵魂的迷烟


        高三的时候,父亲学会了抽烟。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了,或许是时间如烟,将记忆迷惑了。烟,他到现在还是抽着,偶尔在漆黑的走廊里望见他抽烟,迷烟漫天,那似乎是与他灵魂交流的唯一物件。月光照着,眼底的忧愁在月光下现了真身。十八岁的他或许在同一角度看过同一片月光,可十八岁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竟长成了如今模样。  
        转眼间,就到了开学,父亲开始了他的勤工俭学之路,因为家里贪穷,没有生活费,所以所谓的“勤工俭学”也不过是为被生活所迫罢了。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旧时的歌厅里放音乐,工作倒也不复杂,工资一个月也挺多的,是他最轻松的一份工作。只是后来赶上歌厅改新,装修后用上了更智能的机器,便也不需要父亲,父亲便被辞退了。  
        他的第二份工作是打扫学校的公共浴池,一天5块钱,只是工作变得更累了一点,可没有钱,也是迫不得已,或许有人会嘲笑父亲。可是吃不饱饭,要那些自尊心又有何用呢?学校的制度一天天在换,这份工作后来学校给了更困难的学生,世上吃不饱饭的又不只是自己一个,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自私的将这笔钱揽入自己怀中呢?这份工作便也让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的过下去,父亲依旧要找工作赚生活费。那年赶上了济南卫生管理的活动,招人收垃圾,父亲看了传单拿回宿舍去,便与一个舍友商量一起去参加。
        这是父亲大学最辛苦的一个工作,可在那成千上万的苦难面前,却是不值一提的。  
        父亲需要从一楼爬到六楼,把人门前的垃圾收到一个大袋子里再下楼,把几个麻袋的垃圾扛到一个破旧的三轮车上,再来回几个楼,直到把垃圾全部收完。 
        这份工作是在每晚的十点到十二点,回学校时已经是凌晨了,宿舍的门早早的关了,于是便翻墙回去,夜夜如此。或许被宿管抓到过又或许翻墙摔倒过,父亲都没对我说,于他而言,那已经是过去了。每当天空蒙上那一层又厚又沉的幕布时,父亲有没有对着那几颗微小到仿佛不存在的星星发誓,自己以后一定要活得精彩?我想是有的。
        幸福总是藏在生活的缝隙中的,那照旧是一个夜晚,在楼梯间向下望,自己才爬了四楼。今日的工作完成,似乎还遥遥无期,只是肚子不争气地叫着,父亲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继续抗着,只有那额上密密麻麻的汗在替他申冤,可却也是无人知晓的。这时,一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待 续)
            作者系澄波湖学校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