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三百四十年祭
◎李惠广
倏忽又届腊月,每至腊月,即不由地想起他来。他是何人?他是著名经学家稷若张尔岐蒿庵先生。先生辞世之日,正是农历岁杪腊月之时。时维康熙一十六年,岁在丁巳,是年入冬后,先生之病日笃,医疗不效,恐遂不起。于是自叙墓志,又复手书遗嘱,预理身后之事。迨至腊月二十八日(公历1678年1月20日),乃寿终正寝。一代名儒撒手人寰,一颗经学巨星陨落长空,时至今日,已三百又四十年矣。
先生之为德,忠义孝悌,为人楷模;先生之为术,独精“三礼”,卓然大家,受称于世;先生之为文,“沐浴欧苏,出入曾王,以理胜辞”;①先生之于为人,内方外圆,淡泊名利,拒绝艳羡:“经师人师”,世人之定评也。呜呼,哲人其萎乎!吾人其悲乎!怀之念之,祭之奠之,斯人长眠于地下矣;敬之仰之,颂之赞之,先生之道德文章永存于世焉!
祭奠之余,复有闲话赘叙于此:
先生之辞世也,在济阳久有不衰之传说——张稷若脱壳②成仙。传说的版本不一,但大致相同,有如是之说:先生的邻人某,在外谋事,于小除日(腊月大尽二十九)返家,行至洛口,见先生骑一黑驴由北而来,于是向前见礼,并问翌日即是除夕,先生何故出门。先生回答有要事去历山,去去即回。言时下得驴来,从褥套③中取出一只靴子,说是离家仓促,带得一只,如此无法穿去会友,请费心捎回家中。言罢道别而去。
邻人某傍晚回到家中,闻得近处有哭声。家人告知稷若先生昨日谢世,现已入殓停柩,哭声正是由先生家来。邻某听罢大惑不解,遂带了靴子去张家吊唁,并探询究竟。吊祭已毕,即将适才于洛口同先生相遇、及受托捎靴之事,与先生家人详述始末,遂将所捎之靴陈于众人面前。此时,在场者莫不惊诧万状,如若相信此事,则人死焉能复生,且行为如常;如若不信,则不仅邻人言之凿凿,而且靴子还在眼前,如此咄咄怪事,令人百思莫解。此时有人提出开棺看个分晓,岂料甫一开棺,人们即被惊得如痴如呆,只见先生之遗体唯左足著靴,右足则无。细想入殓之时,明明是冠履袍服都是穿戴齐整,何以如今竟少了只靴子?再看邻人所捎回者,恰恰又是右足的,与先生左足所著,正是一双,两只一比,若合一契,此事真是匪夷所思。面对此情此景,人们面面相觑,愣怔无语。
沉寂半晌,忽然邻人如有所悟,神秘兮兮地对众人说:“看来先生并没有死去,是脱壳走了,成仙了!”此言一出,众人也如由梦中醒来,齐声附和。于是,张稷若脱壳成仙之说不胫而走,不几日遍传遐迩,愈传愈奇。
此种传说,明显地带有浓重的迷信色彩,然而剥去其迷信的外衣,就不难发现它应该是一则美丽的神话。何以如此认定?因为这一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平地萌出,而是有来由的,其来由何在?细作分析应是:人的生命终结,于一般人来说谓之死,俗说,“人死如灯灭气随春风肉作泥”,所谓“死了”,一死百事皆了。然而在佛道二教则另有说法:在佛教,僧人死亡谓之圆寂(涅槃)。圆寂者,僧人修得正果,功德圆满,诸般恶欲杂念俱皆寂灭去消,超脱生死的境界成佛了。在道教,得道高士之死谓之羽化,羽化者,飞升成仙之谓。自宋代以来,道教兴盛,迨至元、明、文人中信奉或认同道教者大有人在,稷若即其之一。先生本是醇儒,对外来之宗教如佛教、基督,甚为反感,极为蔑视,贬斥讥刺之言常现于笔端。然而对土生土长之道教,不仅从未见有微词,甚而有欣慕之意。譬如当其父罹难,他情绪失控时,曾一度想出家做黄冠道人;再如,自号为“汗漫道人”(仙人的别称),以仙自名。由此观之,他虽不是道人,但也是信道近道者,因此他尚在世时,乡邻们即已经视他为道者。再者,在父亲刚遇难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情绪极度消沉,无心治学,而时常“杂坐田父酒客间,剧谈神仙、方技、星卜、冢宅不绝口。”④这在他来说,无非是借以纾解愁闷而信口趣谈,然而一些缺乏文化知识的乡邻,却以为他学道大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真乃活神仙也。即是神仙了,岂能与世问凡人一样有死呢?因此在他去世之时便生出了脱壳成仙之说。应该看到脱壳成仙之说中,既包含了人们对稷若先生生前的赞佩、敬仰,又包含了对其死后的祝愿与期望,所以说它应该是一则美丽的神话。
附注:
①“沐浴欧苏、出入曾王……”:先生的好友乐安李焕章《蒿庵集序》中语。欧苏指欧阳修与苏轼,曾王指曾巩与王安石。
②脱壳成仙:迷信说法人修道功成后,褪去原来的躯体而飞升成仙。
③褥套:旧时骑骡马或驴出行,搭在牲口背上以盛东西的褡裢。
④“杂坐田父……不绝口”:见《蒿庵集》卷二之《<日记>又序》。 作者系城区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