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196 更新时间:2024-06-26

“骂”出来的交情

◎孙云峻

        大观世界,气象万千,风俗习惯,林林总总,阳世人间,无奇不有。
        在济南市起步区和济阳区的乡村至今仍流传着一种令人称奇的习俗。这种风俗是村庄与村庄有“骂”出来的深厚友谊交情。
这种情形并不少见。例如崔寨街道的北赵村与回河街道的回河街,崔寨街道的黑槐刘村和东万村,王河村同曲堤街道的前辛村,回河街道的张沟村与吴当庙村,等等,不一而足。
        如果两个村的人,包括双方互相认识或单方认识的,碰到一起,一见面开口便“骂”,就像西方英国人两人一见面就“早安”“午安”“晚安”那样正常的礼貌性的问候。像极了一番演讲的开场白,一出戏开头的序幕,不来上几句,过意不去、不够意思似的。路遇相见,“骂”声不绝,习以为常;互相对“骂”,唇枪舌剑,司空见惯。此所谓“打是亲,骂是爱,见面不打不骂不自在。”
        这种对“骂”是善意的,语言是有分寸的。总的来说,这种骂,亦庄亦谐。庄而不严,谐而不亵,谐谑玩笑,诙谐为主。语言虽然有时不免有些低俗,但以不伤大雅为界。世界上,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风俗,不同的地方有各自的习惯。据说,在东瀛扶桑的民间,拿姐姐妹妹特别出了嫁的姐姐妹妹开玩笑她并不多么介意,若拿他过了门的嫂子开心逗乐,他就不自在而耿耿于怀了。在济阳区、起步区的民间,就与日本一些民间风俗迥然不同。骂着玩,开玩笑,大多以丈夫的姻亲即妻子的父母、兄弟姐妹当砝码、为本钱、当对象,用来作赌注、讨乐趣,而不能以妻子的姻亲即丈夫的父母、兄弟姐妹作为谐谑、亵渎的对象。否则,违背了这个规矩或习俗,就犯了大忌,等于侮辱了对方,不被欢迎。往往有丧失闹玩资格、被驱逐出局、违规受罚的危险。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是潜意识里应该具有的素质。比方说,A村有个卖猪肉的,五花肉每斤15元。A村与B村有骂着玩的交情,B村人买A村人的肉,张口就认了“亲戚”,说:给您女婿割上五斤五花肉。A村卖肉的抬头一看是B村的人,脸上堆着笑容说:嚯。妻弟呀!要五斤?一刀下去割下了五斤半。按说该付给A村卖肉人82.5元,B村人就扔下了70元钱,每斤肉还合不到13元。并见赚了便宜还当众卖乖:“丈人,收钱。”卖肉人点了点钱,说:“就这些?”买肉人答:“吃老丈人的肉,给这些也不少!”卖肉的掖起钱,跟上一句:“这肉,俺小舅子该吃。不给钱也该让他拿着走。”在场的人听了,捧腹哈哈大笑。再如,C村与D村有“骂”的交情。一个C村人赶路已是中午时分,肚子有些饿,就到附近的D村一家高门大院人家讨顿饭吃。一进门就高喊:你家姑爷来了,还不快做好饭伺侯!年轻的女主人抬头一看不认识,腼腆地问:你是谁?C村人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你家姑爷。女主人信以为真,于是做了几个菜,端上酒,招待来“宾”。C村人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不一会儿,男主人家来了,一看是C村人,就笑着说:大舅哥,什么风老远把你吹来的?C村人忙起座迎上前去,握着手,麻利回答:才几天不见,就认错了,论差了辈,你怎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不认自己人了呢!我是你姑夫,守着年轻的别乱说,看让年轻人笑话。D村人的主人也不甘示弱,对答:你就是俺大舅哥,剥了皮也认得你的骨头。远来是客,赶紧坐下,于是两个人推杯换盏,家长里短,神侃海聊,大快朵颐。就这种双方调侃、逗乐,主要以姻亲特别是以丈夫的姻亲称呼为内容,用以消除对方隔阂,互相认识,彼此了解,加深友谊,更加信任。这就是所谓的“骂”,往死里“骂”。并非如有人想象的那样,骂的语言猥亵下流,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正像当地新婚闹洞房的习俗那样,三天不论辈份大小,都可以跟新婚夫妇开个玩笑,逗个乐,但总不能闹起来无尽无休,胡闹起来超越了必要的界限。有交情的两村人的村“骂”,有节制,有限度,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整个村的形象,不能伤风败俗,不能伤了彼此感情,以加深友谊、赓续传统为前提。有些人把这种骂的交情形象地定义为“小呲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不是有意抬高这种“骂人”的地位,更不是特意为这种“骂人”搓脂抹粉,有时偶尔听到他们的一次“对骂”,不亚于享受一场名相声演员的杰出表演,有主角、有捧哏,说学逗唱,好不热闹,引人入胜。君子动口不动手,纯粹是娴熟的语言表达艺术,笨嘴拙舌的人,反应迟钝不敏捷的人,社会知识不丰富的人,是“骂”不出高水平的。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家不和外家欺,一庄不和外庄欺,庄与庄和无人敢欺”。这里强调了人与人、家与家、庄与庄之间友好、和睦的必要和重要。和为贵。要实现“和”的目标可以多种方式、方法、渠道,经过这种骂——小呲牙——的方式成为沟通庄与庄建立和发展友好和睦的桥梁,不能不说这是处世灵活的体现,是人们聪明智慧的产物。这种“骂”出来的交情深厚,不是一庄人胜似一庄人,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拉近了庄与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给紧张的劳动减少了疲劳,缓解了绷紧的人际关系,给单调的生活拌上份欢笑调料。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真正是:两庄相隔心肚明,多时不见常打听。见面嘻哈笑脸迎,开口首先“骂”几声。如果不会“骂”几句,没了多年老交情。
        从以上简要的介绍和分析,使我们不难发现这种“骂”的交情习俗所独具的明显特点,现归纳如下几点:
        其一,这“骂”的友谊交情是整个村庄与另一个整体村庄之间的关系。村里的村民年龄不分老少,性别不论男女,姓氏不管姓甚名谁,都是“小呲牙”俱乐部的成员。
        其二,这种“骂”的交情用口头方式语言表达,工具仅限于语言,举止文明大方,决不动手动脚。
        其三,“骂”的对象一般只是和自己有婚姻关系的亲属。一般不是以妻子的姻亲即丈夫的父母、兄弟姐妹直接开耍玩涮,而是以自己(丈夫)的姻亲即妻子的父母、兄弟姐妹“骂”的对象,并且自称的辈份越低,越觉得沾了便宜而得意洋洋。
        其四,这种互称姻亲关系的称呼及相应的亲戚关系纯粹是虚拟的,是逢场作戏假扮出来的,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
        其五,为了在对“骂”中不掉到地上,吃不了亏,甚至为了占上风,对对方的称呼可随机应变,灵活多样,并不违背这种游戏规则。
        其六,对“骂”一方如果提出可以“休战”,“闹够了”,对方应积极配合,立即响应,停“骂”止逗,在说说笑笑中风平浪静。
        其七,这种“骂”一般在成年男性村民中多见。
        其八,这种村与村之间“骂”得厉害的,骂人与被骂得最多的人,往往是村里那些常常出头露面、在外经商、买卖人或社会活动多、交际能力较强的人,性格活泼的人。
        其九,通过“骂”出来交情友谊深厚的村庄,往往与村庄里的历代领导热衷于此,其中起到了带头、骨干作用。其余的人,不少像鸭子   凫水——随大流,不排除有的人被大势所趋所裹挟,被多年的风俗习惯所绑架。
        其十,因为有闹着玩,“骂”的亲戚关系在先,所以有“骂”交情的两个村庄真正通过婚姻关系结为亲戚的联姻长期来极少,几乎没有。像回河街近千户人家几千口人的偌大村庄,多年来与有交情的崔寨街道北赵村一家结为联姻的。并且一旦联姻,便等于主动注销了俱乐部的资格,从此便终止了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其十一,这种“骂”的交情,以和睦友好为前提,不伤害对方、互相信任为基础,达到互帮互助、互惠互利之目的。崔寨街道的王河村与曲堤街道的前辛、后辛村,相距六十余里远,为什么“骂”的交情越来越深,友谊越来越深厚,就是长期遵循了这些原则。多年前王河村七八十名民工派往曲堤修筑黄河大堤,民工就住在毗邻黄河之畔的前辛、后辛村。王河村老早就与前后辛村有“骂”的交情,民工一进村,开口就认上了“亲戚”,家家高接远迎,户户热情招待,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而几十名民工就像真地到了亲戚家,吃饭住宿受到了全方位的照顾,修黄河大堤之余,力所能及帮助村里做些公益事业。前辛村自己组织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春节后特意来王河村受邀演戏,有“骂”的交情,宣传队成员受到盛情接待,宾至如归,演了好几天,场场观众爆满,最后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有“骂”交情的村庄就是这样,人敬人高,人心换人心,友好往来,交情深厚。
        其十二,雷声大,雨点小。说是村与村、庄与庄整体的交情,其实是少数互相认识的人遇到一起的“开场白”、“见面礼”,不由自主地“骂”上几句,开开玩笑,逗逗乐趣。
        其十三,这“骂”的交情,是此村人与彼村人打交道的开山斧,沟通的桥梁,人际关系的润滑油,打开心结的钥匙,加强团结、共克时艰的黏合剂,是1+1>2两个村团结有力的标签,不论村庄大小、平等共享的产品福利。给两个村陌生冷漠增添逗笑乐趣,给平淡单调两村生活添加了彩色佐料,给村民扩大了朋友圈。长期以来,在社会上的正能量大于负面影响。如果有这种交情的两村村民,素不相识,在外发生了什么摩擦误会,一提骂的交情关系,便马上认为自己人,很快消除矛盾,握手言和。在外碰到困难,当对方知道有“骂”交情村的人,就认为没外人,主动出手相助,当作自己人做自己的事,而不求回报。“是亲三分向,是灰比土热。”哪怕“亲戚”是虚构的。
        记得一位伟人说过: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说得千真万确。实在说,乡村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小呲牙,民间也没有毫无原由的“骂”出来的交情。要一一弄清村与村之间这种交情的来龙去脉,刨根问底,还真没有这么简单和容易。那远离现在的人和事早已湮没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烟消云散,无影无踪。沉淀下来的,只有流传在民间的活生生的这种习俗的现实存在。如果真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话,那么可以告诉你的是负责任的大胆推断:在这些建村的历史上,肯定有出现过德高望众、年高德劭、有声望有才能有影响,甚至有权有势的人物,同时村里也发生过阴差阳错、棘手难办、影响整个家族甚至牵扯全村的重大事情。这需要有直接关系的村中的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调解处理。两村能人本着和睦相处、和为贵的原则,冤家易解不易结,化解矛盾,消除隔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双方握手言和,重归于好。错的一方向对方赔礼道歉,愧疚不安,卑恭自责,尊称对方。被致歉一方也以礼相待,人敬人高。这期间避免不了双方村庄的高明智慧,和谈技巧,充分利用语言的艺术,诙谐、俏皮的话语,使对方火气降温,以“过家家”的方式与对方套近乎,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戏剧性调解,在谈笑间解危为机,化险为夷,变悲剧为喜剧,最后两村双方完成了嘻嘻哈哈的大团圆的结局。这很可能就是闹着玩交情的始发原故之一。
        另一种可能就是两个村中的头面人都有自己的老同学、同事、朋友,平素里处得融洽,感情深厚,之间没啥芥蒂。天长日久,不可能句句打着墨线说话,绷着脸过日子,调个侃,说个俏皮话,像西方人过愚人节,做个小小的恶作剧,幽它一默,也属正常。其中的一方,将自己的卑亲属即子女及同辈以下的亲属尊称对方为长辈这非常自然。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另一方也以礼相敬,将卑亲属同等将对方视为长辈而尊敬自然亦在情理之中。互称对方老年男子为“丈人”本来是对对方的尊称。《吕氏春秋·异宝》:“至江上,欲涉,遇一丈人。”杜甫在《奉赠李八丈判官》:“我丈时英特,宗枝神尧后。”这两处的“丈人”都是指对年长者的尊称。尊称对方年老男子为“丈人”本是出自善心好意,可是他哪里晓得自古以来,“丈人”一词是个多义词,除了对年长人尊称之外,还含有“丈夫”的含义,如古乐府《妇病行》:“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其余,“丈人”还有“岳父”之义,如《三国志·蜀书·先生传》裴松之注:“董承,汉灵帝母董太后之姪,于献帝为丈人”。这个含义自古至今仍然沿用。甚至随着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流转,词义的演变,丈人成为岳父的专有名词。即便在古时候,有人免不了以耳代目,以管窥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口咬定“丈人”只有“岳父”一个意思,称人“丈人”(岳父)不就把自己的女儿许配嫁给了对方,自己吃了亏,称别人为“丈人”(岳父)的人就讨得了便宜,沾了光。这种偏面而固执的理解,曲解了人家的好意,于是褒义变成了贬义,完全变了味,成了“骂人”的脏话。双方均不甘示弱,互怼起来,说说闹闹都乐意将对方男性老人称作“丈人”,那么丈人的儿女的称呼就有了坐标。于是渐渐地把这种原有的友谊变成了“骂”的交情,习以为常,则见怪不怪了。过去历史上有些侠胆义士、英雄好汉有“不打不相识”打出来的交情,民间乡村一地生活,勺子免不了碰锅沿,磨镰石迸火星,两座山碰不到一起,两个庄的人能常见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年打交道,建立了“骂”出来的交情。或有其他原因导致村与村产生闹玩的交情,也未可知,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存在。只是时隔久远,难以考证。
        问起这种习俗的历史,追溯它的起始,可谓源远流长。我偏居一隅,仅从周围所知有这种风俗的近十个村庄的历史来看,最早时间有600年左右光景。这些村庄的村民都是明朝洪武初年或百年后的明朝万历年间从河北省枣强县迁移来此建村定居的。这应当是这种习俗兴起的最早起始点。我曾为此走访过这些村庄的一些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记事起,也曾为这事问过父亲,父亲的父亲;爷爷,爷爷的爷爷,上推一二百年前就有这种风俗,都说起于何年,均不清楚。由此可由,此习俗发生的年代,最晚也在清代中后期。说它年代久远,言不为过。
        说到底,村与村闹玩的风俗,“骂”出来的交情是当时两村首脑开创起来的,由两村的活动力强的能人为骨干,两村全体村民群众共同参与,集体保持、巩固、发展起来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两个村的历届领导对这种习俗的认可、支持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正因如此,这种风俗历经数百年不衰败,并且传承至今,绵延到现在。就像公园中的花卉,两个有交情的村庄,无论是领导首长,还是普通群众,人人都爱护花卉,及时浇水施肥,加强管理,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花儿长得更加硕壮,花儿开得更加美丽鲜艳。
        完全有理由相信,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下,共同培育、互惠互利、和睦友好的这种村与村“小呲牙”闹着玩的交情越来越深厚,这个习俗发展得更健康,走得更远。                    作者系城区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