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徒骇河的好
◎李三军
记得1985年读高中的时候,一次周末,陪同学去他爸单位。同学爸爸是县粮局会计,听说我家在唐庙,他满脸赞叹地说:“土河北岸的唐庙乡了不起啊!今年全县二十个乡镇的夏季小麦征购总数,你们乡占到接近六分之一呢!”
也许是为了区别于南面十几公里处黄河的高大上吧,当地人习惯把徒骇河称为土河。而土河也知道自己名气没有黄河响亮,便从头到尾倾其所有地馈赠于两岸的土地和生灵,从不闹半点儿情绪。
自人民公社起,徒骇河的内滩沿岸,间隔几公里便建有一处扬水站,每个扬水站大概负责七八个村的庄稼灌溉,由公社农技站派专人维护管理。大功率柴油马达突突开起来,一条闪亮的水龙即刻飞起十来米高,跃入长长的沟渠,钻过横穿大堤底部的涵洞,奔向远方的田野。那时虽然没有大型挖掘机械,但各级政府非常重视农田水利基础建设,经常组织大型人海会战,大平原上硬是规划出条条纵横沟渠。地下沟掘出大量土方堆积成规则的地上水渠,水渠的坡上栽满成排的柳树和榆树,因水分充足,长得格外茂盛,既增加了沟渠的牢固,又给了行人遮阴挡阳。天旱时,土河的水通过地上水渠日夜不停地润泽庄稼。雨季天涝时,田里的水便流进地下沟,逐步汇聚排进土河的下游,最终奔向大海。
生产队时候,人们最喜欢的农活就是浇地了。女社员认真仔细,大多被安排在田里负责改水口,水流像成群的小蛇在青苗间争先恐后匍匐爬行,到达这畦地的畦尾时,就听到拉了很长的尖细声音高喊“哎!狗剩嫂子,到头啦!”紧接着远处地头上同样声调一声回应“哎!钢蛋家的,改过来啦!”成群小蛇似的水流又开始下一畦地的比赛,女人们一边监督着水流,一边麻利地割了一筐猪草。徒骇河畔的女人就是这样简单,就是这样守家。
男人们总是要担当重任的。从扬水站一直到本队的地里,主干沟渠,远的有十来华里。我们村距离扬水站有二三里地。途经邻村的庄稼地头,会有很多分别通向两边地块的分支沟渠的叉口,那时没有混凝土闸口,就是拿铁锨铲了泥土堵好,等轮到人家浇地再掘开,因为常年频繁堵上又掘开,野草和树根无法存活,泥土裂缝比较多,这种地方要派专人值守。有一次抗旱形势严峻,昼夜不停轮班浇地,队长通知铁牛夜里蹲守白圈村叉口,并特别提醒白天有过小泉涌,幸亏处理及时才没有冲开。晚上增加一扇木门,捆上一层厚厚的麦草,万一有漏洞产生,关键时候可以将门扇立起来堵口子,等白天再好好修补。令队长没想到的是,铁牛白天没睡觉,去帮老丈人家修猪圈,累得够呛!夏天的夜晚,守在水流旁边,躺在麦草上,比家里炕上凉爽舒服多了,想不困呢,两个眼皮不听话呀!天快亮时,队长带人换班,看到白圈村的地里白茫茫喝了个饱,后面沟渠里几乎断流。再一看铁牛,被水冲到旁边,木门搁浅,还躺在上面鼾声震天呢!
徒骇河里有着丰富的鱼类资源和湿地野生动物,而我却独爱河内的柳叶苲(zha)草,透过清清的河水,远看像厚厚的墨绿色毯子铺在河底,近看清丽嫩绿的面庞,轻盈柔软的腰身,楚楚动人窈窕多姿。有的还顶着穗状小花,随波招展,渴望与人亲近。徒骇河的苲草富含植物蛋白和多种维生素营养成分,现如今被用来制作绿色美食,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可顾不上追求色香味美,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河神赏赐了。苲草的上半部分可以煮糊糊、蒸菜团、烙咸食,下半部分剁碎了加一点点地瓜面或者高粱面又是鸡鸭猪羊的美食。
我读小学的时候,家里养的活物挺全,没有粮食,只能依靠绿色养殖。那时的孩子一放学就赶紧往家跑,扔下书包背起筐子下地割草,几乎每个孩子心里都默认家里的猪羊吃草是自己每天的必做作业。为了防止我偷懒,父亲给我和二姐(比我大两岁)做了分工,二姐负责三只羊、六只鸭和两只大鹅的草食,我只管一头半大黑猪的伙食。真不愧是八戒的后代,既能吃又顽皮,越是一家人围着吃饭,它越是大吼大叫,还把两只前蹄搭在猪圈墙子上,往外翘起头,从堂屋里就能看到它长长的嘴巴和两只大耳朵。此时父亲看一眼我,知道猪草又没了,拉起我带上工具奔向土河。一路上我提醒自己好好表现,要不是昨天和几个小伙伴烧蚂蚱烤地瓜耽误了割猪草的时间,咋能害得父亲又放弃午休去捞苲草,下午他还得跟队里下地劳动呢!
苲草几乎没啥根须,漂浮在水中,一簇簇一片片,密密麻麻梗蔓相连。捞苲草非常简单,就是用一根长长的杆子,一头上捆上类似镰刀的弯钩即可,但不可用镰刀,把苲草的腰茎隔断了反而捞不上来。捞苲草的人太多,水浅的地方都被捞光了。父亲拿了家里每年只有打枣才用的又长又滑的蜡木杆,又砍了一个主干细枝很规则的枣树枝,将树枝主干用两道铁丝捆扎在蜡木杆上,立起来就像一棵拔高了的小树,只是光秃秃没有叶子,这样既增加了主杆的长度,又多了很多个“弯钩”。父亲站到浅水里将树枝一端伸入远处的苲草丛里,再用力转动木杆几圈然后拖出水来,哇塞!绿油油亮闪闪像个硕大的草球,一下捞上来的苲草比别人十几次还多。我兴奋地用镰刀把草球割开,里面还夹带有小鱼小虾,我赶紧捉进小桶里,一趟趟用筐子将苲草运到岸边手推车上,父亲则继续从深水里往水外拖着大草球。
就在我空着筐子返回水边的时候,忽然感觉右脚丫子踩了个硬硬的东西,肯定不是砖头,还有点动,我下意识地迅速抬起脚,然后拿竹筐用力朝水窝挖了半筐泥巴,并大喊父亲。父亲忙跑来,冲去筐里的泥巴,露出一只大乌龟,足有三四斤重。在那一年到头十一个月都尝不到肉味的年代,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大姐洗上半锅胡萝卜剁上乌龟肉,用父亲的话这叫“甲鱼炖人参,大补!”吃着饭,父亲夸我胆大心细,并提醒我万一不小心被乌龟咬住脚趾头,千万不要用力扯,那样乌龟会咬得越紧。只要把脚和乌龟一起浸入水中,乌龟自然就会松口了。我问为什么,父亲笑着说:“你放过它,它才放过你呀!”
“大锅饭”时代,不仅饭不够吃,就连烧柴也太少,自家不想办法,恐怕饭也做不熟,多亏了我们有徒骇河。徒骇河大堤,附近人都称“大堰”,大堰顶上、坡上、内滩,横着数足有四五十行挺拔的树,蜿蜒几百里长,仿佛进了森林一般。以杨树柳树为主,也混杂有梧桐树和少量果树。秋冬的早晨落叶给地面覆上厚厚的地毯,谁家缺了柴草,无论你背着大筐,还是推着小车,哪怕是赶上牛车,只要你肯动手,保管你满载而归。慷慨的徒骇河哟!是您帮助两岸的人们度过了那个寒冷的时代!
对于生命超级重要的东西一般都无需用钱买,但却经常被人忽视,比如说水和空气,徒骇河的沙土也是如此,它对于我也超级重要。1991年冬天,经过大半年的努力,我和父亲在姐姐姐夫们的帮助下,做好了娶媳妇的所有准备。特别是新盖了三间红砖瓦房,在当时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加上我的家庭养鸡场初见雏形,还在持续投入阶段,资金链几乎到了崩断的边缘。
娶亲三天前,媒人急急忙忙跑来告诉父亲,亲戚(我媳妇的娘家)那头捎来口信,对新盖的房子没有勾缝子(红砖砌的墙,砖缝用细沙水泥拿专用工具抹平,既美观又结实)十分不满,让我们看着办,其他要求倒没提。父亲听后顿时急得涨红了脸“这可咋办?请帖都下完了,后天就送嫁妆了,还不如提个其他要求呢!这可咋办?”
那年代,人们都穷怕了,谁家闺女出嫁前几天,父母大都趁机向男方提出再送几身新衣服给新娘子以后回娘家穿,更有的还会再要几百块钱,反正名头很多,媳妇还没过门,一切女方说了算,好像生怕权力过期作废一样。男方此时有求必应,二十四拜都过去了,哪还在乎这一哆嗦哩!
媒人平叔可是个有办法的人,他十七八岁下天津拜师学木匠,后来闯关东给人上门打家具,结识了一个开发商,承包工地门窗安装,再后来回老家拉起建筑队,又返回东北搞开发,听说长春市教育局大楼就是他带人建的。见父亲着急,平叔安慰他分析道“听保全他妈(平叔的媳妇,娘家和我岳父母同村)说亲戚那头,没提别的要求,应该不会有啥岔子。勾缝子难不住咱们。”又扭头对我说:“三军你马上去买一袋水泥,再去土河大堰驮两袋沙土,就按照二比一准备,混合时加上五斤食盐,确保不会上冻。我的徒弟们都回来过冬了,明天我多叫几个过来,用不了一天就完活。土河的沙土又白又细又匀,和水泥相融性好,不用很厚就能压出光洁面,肯定没有裂纹,效果不会比用黄沙差。”
家和万事兴,转眼一年过去,大女儿降生了,我的生意也因为媳妇的加入,很快进入盈利发展阶段。我自幼丧母,孩子没有奶奶,我早出晚归没个规律,岳母便住在我家,不仅完全承担起伺候月子的重任,而且我每次回家都会有越来越适合我口味的饭菜。相处久了,我和岳母便有了母子般的亲情,无话不谈。一天岳母给孩子热好沙土换好布袋子,孩子舒服地睡着了。她用手抚摸着屋门外的墙壁欲言又止,我顿时明白了她的心事,首先说到:“去年我们结婚时候,临近眼前您提出勾墙缝子的事,要不是平叔帮忙,可真抓瞎了。”然后一五一十把我们的做法讲了一遍。
“是这样啊!怪不得送嫁的人回去都说新房拾掇地挺好,特别是外面的墙缝又白又亮,看不出用的啥料。我活了大半辈子,光知道土河的沙土给孩子装裤子,是个好东西,孩子屁股不拉稀不上火,可真没听说还能修房子用啊!”岳母恍然说道,“那时本来也不想给你出难题,早听说你们爷俩没一个脾气好,担心闺女过门受气,才临时找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肯定也不会耽误你娶亲过门,只是想让你们做不到会感觉有点愧欠,可没想到你们竟然搞好了。多亏了你平叔帮忙,可千万别忘了人家的好啊!”我顿时被老人家心疼闺女的良苦用心感动了,连忙表示:“您放心吧,我肯定忘不了所有帮过我的人,最忘不了您对我们的辛苦支持,我连徒骇河的沙土都记着好呢!”
作者单位:济南大华塑料加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