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数:18 更新时间:2024-11-25

小楼梦(小说)

◎徐树爱

        小队长李二知道,糙米是生产队里最年轻最捣蛋的劳力,他一点也不就范,一点也不上套。
        当时糙米初中刚毕业,李二在队里分配他轻快省力的活儿,收庄稼前,让他看看坡。浇地时让他守守畦口子。就这样待他,他若一时不高兴,还耍大牌呢。
        李二在给社员们分配明天的活儿。为了讨好糙米,当着大家的面,他主动让糙米烟卷抽,想不到糙米竟然连连摆手,说:“没这个恶习”。
        为了改造糙米,李二特意分给他又脏又累的活,让他推车运土杂肥,让他用铁锨翻地,让他去参加挖干沟,还紧盯着他干活儿,挑他的毛病。等活干完了,李二做总结时点名批评了糙米,糙米竟急了眼,一下子跳起来,本能地撸着袖子,说:“少给我扣帽子,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我可是三代贫农”。弄地李二当场下不了台。
        自从糙米娶了老婆,成了家,他的犟脾气好了许多。他跟着舅舅学了一门木工手艺,这可增加了他的自豪感。好在他心灵手巧,人们盖房垒窝,婚丧嫁娶的,日常生活和劳动,谁家不与木器打交道?为了找他帮忙,人家总要奉上笑脸暖语,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糙米也学会了抽烟,李二为了哄他高兴,还是客客气气地让他烟卷,他眼皮不抬一抬,拍一拍自己的裤兜,里面装着旱烟沫子和纸条,他说:“自家有。”这个不吃嘣不吃腥的家伙,着实让小队长心里窝火,火气越积累越大,直到他给糙米分配活时,提到糙米,嗓门就陡然提高好几度。
        李二升官了,成了大队书记助理兼任贫协主任。村书记把播音室的钥匙分给了他一把。于是,大喇叭里除了书记,就是他李二的声音了。“有的社员年纪轻轻,不好好务农,在家里偷偷摸摸做圈椅子卖,走资本主义道路……”。
        糙米挣脱了媳妇阻拦,拖着一根棍子,直接找到李二家,推开角门就喊:“狗蛋(小队长的乳名),你说谁?给我说明白了。甭想借着形势扣大帽子。”
        李二已经端坐在八仙桌边,端起饭碗吃面条,他把碗一推,厉声呵斥:“就说你,怎么了?还反了你了。”
        黄瓜架马上支起来。李二家的做饭吃的赶快挡在两人间,糙米媳妇也紧跟过来。糙米一下把棍子扔掉在地面上,高声大喊:“谁吃你这一套?老子不干了!”
        这句话震蒙了小队长,不干什么?这叫什么话?!
        第二天早上,队里点名,糙米真的没来。李二派人到他家找他,他家大门上了锁。人们嘁嘁喳喳地议论说,糙米和媳妇跑了,一起闯关东去了。   
        “什么卯啦榫啦,拉锯刨花,艺不压身,走遍天下我怕谁?”大家再次想起了糙米的口头禅,不免心里生了几分佩服。“糙米真行,说到做到。”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大寨生活,村里演电影前的《新闻简报》,大寨丰收景象,小麦,谷子,玉米,苹果,那些忽然拉近的特写,不时引爆人们的欷吁惊叹。
        尽管糙米跑到了东北,村里他的音讯全无,他身在东北的心中,也早已种下了一个小楼梦。
        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升为村书记的李二,让糙米的叔伯哥哥给他写信叫他回来,好落实土地承包事宜。
        他终于回来了,开着威武霸气的时风三轮车,车上坐着他的媳妇。二人走的时候还很年轻,回来已经人到中年了。街坊们窃窃私语“怎么还不生孩子啊”?
        承包的土地落实了,糙米还在田头种上了界树柳树。他心中的小楼梦越来越清晰,几乎成了他的终生理想。但他没有说,他只是反复提起某某某成了万元户,去县里戴大红花开了表彰大会,还奖励了一千块钱呢。
        当他喝了几杯白酒,万元户这个词会在他嘴里说上无数遍,终于有一次酒过半斤,他从酒席上忽地站起来,宣称:“俺早就是万元户了。”大家愣了。村里的人们半信半疑,若不是万元户,他能买得起三轮车吗?
        终于有一次糙米喝了一斤白酒吐露了实情,他嘿嘿一笑,说:“其实,我早就是万元户了,是负的,我东拼西凑借钱买的三轮车”。
        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翻盖了新瓦房,可糙米家还是泥墙院子和五间土坯房子,他心里着实不悦。尤其是村里的大喇叭,正好对着他家,李二的嗓音沙哑,说话土地掉渣。最为可气的还话里话外指向他。
        他一气之下,开着三轮车到了镇上,买回来一个崭新的大喇叭。他把喇叭口冲准了书记家,结结实实地拴在了自家的那颗老枣树上,让老婆在屋里调试着功放机,他吹了吹,喂喂了几声,心满意足地从树上溜下来。
        这一下村里有戏了。只要书记家喇叭响,他立即打开功放机播放音乐,什么《王汉喜借年》,什么《李二嫂改嫁》《马大保喝醉了酒》。十里八乡的人都能听到,都在说着这个有趣的新闻。
        有人说,糙米疯了。他见书记家为娶儿媳妇,雇了一场电影《喜盈门》。第二天,他也雇了一场《神秘的大佛》。电影散了场,邻居听到糙米家两口子打架,糙米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要争这口气。”老婆说:“俺表哥说,你借了他三十块钱说买麦子种,你转头就雇了电影,电影队的驴车是可以随便用的么?”
        村子周围都是庄稼地,不论种麦子玉米还是棉花,糙米家的地一目了然,最不起眼的黄矮慌乱的那地,一定是糙米家的。
        糙米外出打工,到一家家具厂当师傅半年多,他觉得人家老板挣钱容易,自己辛辛苦苦一个月才挣到几百块。他不甘心,他要当老板,自己开家具厂。
        于是,他把半年多挣的工资,买了电锯、电刨子和喷漆用的气泵,载满了一三轮车拉回来了,在自家院子里开起了家具厂。
        或者有订单,或者联系外地市场,给人家供应桌椅厨床,需要钱买木材原料,需要费工出成品。他自己,开足机器忙了几天,就累蔫了。
        这让糙米老实了两三年,他不得不乖乖地给另一家家具厂当师傅。他挣一段工资,心又躁动起来,他的小楼梦越来越强烈了。
        “没儿没女,照样起楼”。糙米总是言必行行必果,他信心满满地开始行动了。 他开始为修楼备料,石头,砖,瓦,水泥檩条大梁,门,窗,楼梯预制板,他在实现他的小楼梦。
        泥瓦匠活,木工活,他什么都会干,也隔三差五地找街坊和亲戚帮忙。 从立秋到立冬,有着两组缓梯的石砖钢筋水泥的二层楼主体终于建成了。    
        只是,马上要下雪了,门和窗户口还敞着,别说内装修,连墙缝也没勾抹呢。从村外远远望去,很像鬼子的炮楼。
        小楼主体挺立了两三年,期间,糙米的老婆得了乳腺癌,没钱医治,死了。他在一个冬天,开着三轮车去县城买东西,回来的路上,由于路面结了冰,出了车祸。
        后来,他的叔伯兄弟的儿子继承了这块家业,把小楼拆掉,盖了两排养猪场。
   作者单位:纬四路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