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俺家住过的那些人
◎闫传宝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经济普遍比较落后,俺家也不例外,住的也是平顶的土房土屋,好歹是个四合院,角门也宽敞,是个车棚,能放开木轱辘大车,院子临街,交通方便,家里的老人又都是热心肠,正因为这些缘故,常常有修河的民工、放蜂的蜂匠、拉练的战士、打铁的铁匠、打磨的石匠住在我们家里,有的只住一两宿,有的要住好几个月,日久生情,其中好些人渐渐交往成了朋友。
1963年11月17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一定要根治海河!”,全国上下迅速掀起了兴修水利、疏浚河道、根治水患的热潮。自1964年起,利用春冬两闲季节,我村北部的徒骇河启动了弯道取直、疏浚河道的庞大工程,整个工地真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从东往西望一眼不到头,河工们靠着肩挑、车推、人拉,历时近十年,硬是一锨一锨在平地上挖出了几十里长的大河。当时住在我家南屋里的是宁津县的三十多个河工,他们在车棚里盘了大灶,在南屋地面上打着地铺,天不明就起来吃早饭上工,天黑才收工回来吃晚饭,中午有两名炊事员送饭到工地。他们吃得都是地瓜面窝头、水萝卜咸菜,只有改善时才蒸一锅玉米面窝头,全麸黑面卷子更是罕见,中午熬白菜大锅汤。两个炊事员也非常辛苦,天不明就得起来挑水、和面、加工蒸煮。送饭也不轻快,干粮倒好说,装到太平车子上推着,而水和菜汤装在车子上上涯下坡,前荡后漾,没有一定的经验和臂力还真推不了,一旦洒了河工就吃不上饭了。他们的工地在今天商河县的北张村南,距我们家有五六里远,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没有办法,离工地近的村庄都住满了,不好找房东。连续几年这些河工都住在我们家,1967年春季工程结束,工人们推着铺盖卷、铁锨等工具准备启程回家,当时我小不懂事,看到这些叔叔大爷要走,恋恋不舍,抱着一个叫薛万和的炊事员大爷大哭,说啥也不让他走,大爷从包裹里拿出两个黑面卷子给我才把我哄好,之后才知道这是他们发的路上吃的干粮。之后好几年,父亲和薛万和大爷有书信来往,有时他骑着自行车来我家看望我爷爷奶奶,父亲也带上礼品去过他家好几次。
自1967年秋,河工们换了工地。这时住在我们家的是商河县殷巷镇的三十多个河工。他们连续几年都住在俺家,印象最深的一个大爷至今记得其名字叫崔宝德。直到工程结束之后,我们家都和他有来往,他写来的书信有好几封,在老屋里保存了好几年。
河道修好之后,水利条件得到改善,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这时,每到春末夏初的时候,南方一对养蜂的小夫妻会准时赶来采枣花蜜,他们每年都住在我们家的东屋里,用煤油炉子做饭。煤油炉子是个新鲜玩意,村里人没见过,买不着也买不起,就观察琢磨,自己用旧铁皮模仿着做,还真成功了。于是家家效仿,尽管做得丑了些,但能用,毕竟煤油才几分钱一斤,解决了烧火做饭柴草不足的困难。南方人和北方人生活习惯不同,我们吃水到水井里去挑,他们吃水到池塘里去提,池塘里经常有鸭子有鹅,有妇女洗衣服、儿童洗澡,他们照样提水做饭,据说喝井水怕水土不服。我们杀鸡时鸡肠子都扔掉,他们用高粱莛杆把鸡肠子翻过来洗净照样吃。枣花季结束,他们准备启程继续往北赶花,有一年临行时,给我爷爷留下了两罐头瓶子蜂蜜,给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和一件背心,背心上印着“朝气蓬勃”四个红字,还送给我一本陕北民歌小本本,成了我的稀罕物。
有一年冬天,生产队里的粮仓夜里被人挖了窟窿,瞎了黄豆、玉米、小麦共计三四百斤,看护的人在场院屋里睡得死,一点动静也没听到。队长立即报了案,乡里的公安特派员徐德田同志亲临现场勘察,晚上村里安排徐同志住在我们家的东屋里,爷爷叫我喊徐德田同志“徐大爷”。徐大爷一直很忙碌,早出晚归,匣子枪随身不离。有时晚上在村头各个路口鸣上几枪,以震慑惯犯歹徒。只有晚饭后徐大爷得闲时,我才会被允许摸一摸他的匣子枪,掂一掂好沉,有时他还会送给我几个炮子皮(子弹壳)玩,令其他小朋友羡慕得很。我还发现抽屉里放着两块白色石膏块,用报纸包着,徐大爷告诉我说,那是从案发现场浇铸下来的犯罪嫌疑人留下的车辙印和脚印,小孩子可别乱动,要不就抓不住坏人了。一直住到年根子底下,因为当时的刑侦手段有限,案子迟迟未破,之后听说抓住了个惯偷,通过审讯才交待了这起案件。
有一年春天,村里来了一支拉练的部队,大约有七八十人,整整齐齐的队伍排得长长的,安排在我们家南屋、西屋里住,没住开又在天井里支上帐篷。他们在院子里做饭,用的是黑铁皮锅台、白铝合金笼扇,烧的是我们家里的柴火,只住了一宿就又启程了。出发前给我们清扫干净了院子、挑了满满一缸水,还不忘给我们留下柴火钱,爷爷说啥也不要,说柴火自己从地里捡的,不值钱,再说俺家老二也在部队当兵(指的是我叔叔,当时在烟台六一四四部队服役),军民一家人,哪能要柴火钱?在俺家住过了一拨一拨人,俺从没收人家一分钱,收了叫街坊们笑话死。部队领导说这是部队的纪律,要不我们就犯错误了,您老人家不是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部队上犯错误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是毛主席制定的,大家都要自觉遵守呢!爷爷只好象征性地收下柴火钱,拿出只有叔叔往家汇款时才用得着的手戳,按在部队领导提供、爷爷填写好的收据上。这是俺家独一无二的一次收了住在家里的客人的钱。
修姜集引黄干渠时,我们家的西屋里住满温店村的民工。过去老家有个习俗,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老人要提前准备好自己的寿材,爷爷也不例外,早早请朋友来,给打了一口柳木棺材,就停放在西屋里,平时就在棺材里存放些粮食或地瓜干以防鼠咬虫蚀。民工要来住,爷爷想把棺材挪到别处,民工队长说,大爷,不用挪!破除迷信这些年,谁还计较这个?我们吃饭用棺材板当桌子、搁搁放放正好,只要您不怕提前给你上了油了就行,说得爷爷哈哈大笑。这些民工就这样挨着这口棺材吃饭睡觉,直到工程结束。
打铁的铁匠来到村里打铁,活多一天干不完,往往把烘炉等家伙放到俺的角门底下,夜里伸开铺盖卷,在俺家凑和着住一宿。打磨的石匠、拾掇风箱的木匠也都在俺家住过。爷爷常说,人出门在外不易,咱能帮一把是一把,帮人就是帮己。记忆中这些在俺家住过的客人们,这些年来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过得好吗?当年你们经常逗着玩的那个小朋友记住了你们的故事,今天用笔写下来,希望代代传承着我们的友谊。
作者系区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