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酸亦甜小时的年
◎王东
春节,民间也称“年”,是中华民族之民俗浩瀚银河中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她的存在,从最初的庆丰收祛鬼兽, 到今天的团聚欢庆希望传承,孕育着无数华夏儿女渴望幸福的因子,历经数千年,而初心不改。这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郑重宣布,将“春节——中国人庆祝传统新年的社会实践”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是向全世界人民展示的又一张民族自信的名片。
西方有个说法“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祖国地域辽阔,民族各有不同,各地的春节也有许多不同的元素配置,因此,借先贤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也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一万个中国人记忆里有一万个年的味道”。
我出生在腊月初八,似乎和过年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在我记忆里,春节是儿童无忌的玩伴, 是中年辛劳的休憩, 是老者深情的期待。
年,老辈说就是年关,日子好过的得过,不好过的也得过,干不完的事明年再干,久没联系的亲友也该走动一下,许多事情都要在年底做一个了结,最难的是,知道柴米贵的当家人如何谋划这个年怎么过?结论是再大的事,也得给过年让路,让吃穿用玩在此时,达到理论极致,过年吗就得疯一把。在绝大多数人眼里或诗文里,春节都是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奔走相告,笑逐颜开……
我的小时(念舌,轻声儿化音)处于1970年代。打记事起,过年的情思,从家里换新月份牌开始就滋生蔓延开来,老月份牌扯完,就知道快过年了, 于是眼巴巴地日盼夜盼,问大人怎么还不过年,大人问光知道过年,你说说过了年几岁了,属啥的?我认真地回答,7岁,属龙(我属鸡,转过年是龙年,以为自己的属相年年跟着变),惹的大人一阵开心的笑。
老辈说“进了腊月就是年”, 不知道哪一天,村头庄(多念抓,不标准三声儿化音)尾,忽然热闹起来,“爆棒子(玉米)花喽”“换针换线小扁担”“换破铺陈烂套子”“锔盆锔碗锔大缸”“磨剪子戗菜刀”“卖冰糖酸楂(念寨,四声儿化音)”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在每一个胡林道(胡同,也称过道)冒出来,似乎争相在为过年做准备,给这个小村庄陡增了活力。又如《忙年歌》里唱的,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从北方小年腊月二十三之后,更是天天都有忙年的项目,人人脸上喜气盈盈,家家户户忙忙碌碌,当家人赶集采备年货,家庭主妇排队推碾准备过年的粗细粮,大孩子们把院子里水缸的水挑满。刺耳的戗锅底声响过之后,起火蒸黄面粽子,炸扁豆豆角,炊烟袅袅,香气飘远。早就看好良辰吉日的毛头小伙,二十七八把新娘子娶进门,贴春联贴喜对办酒席宴街坊一起办了,鞭炮齐鸣,大红满地,曰“连娶媳妇带过年”喜上加喜。除夕早上吃罢翻身饼,下午家人集体包饺子,晚上请老的,初一拜年,初二初三……按照祖辈传下的顺序依次走亲戚,访朋友,亲戚多的,哩哩啦啦能走到快十五,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舞龙舞狮踩高跷,啊,加上春节序曲的背景音乐,就是一幅我心中浸润着人间烟火情浓味浓的《小村过年图》。
过年让我得到极大满足是从放寒假开始的。放假回来,看着大人把自己获得的奖状贴上墙,就把书包往旮旯里一扔,一溜烟不见人影。
这时的小孩没事干,玩好就行,整天价狼窜(疯跑),哪里有新鲜事就往哪里钻。货郎鼓子最诱人,可换针头线脑、皮筋、铅笔、橡皮、妇女们的头饰品,似乎是魔术箱应有尽有,你想要啥,货郎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出来,有的小孩啥也不要,能呆呆地看着货郎车子一大时辰,哪里是不要啊,是家里太穷,换不起,直到家里叫吃饭了,才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家。
一天,村口有一个挎着包裹操着东北口音的成年男子,被几个有年纪的街坊围着,高声说着什么,我们一帮小孩围着转着闹着,直到一个声音叫住了我“东子,你大爷从东北回来了,快领着回家见你爷爷奶奶去”,真的是儿童相见不相识,我赶紧引路回家。尽管爷爷奶奶数日前就接到长春来的信,得知闯关东多年的大儿子要回来探家,一见大爷进门,也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大人们都跟着眼泪巴巴的,只有我们小孩子看得有点奇怪,大过年的哭哭啼啼的干啥。过了些时日,大爷举家迁回,生产队给划了宅基地,一家人团圆。
年龄稍长,贴春联成了我们的活。春联是庄里有谁家办喜事,请的写喜帖、写门对的先生名叫王化雨的老爷爷写的,他是我们庄里写门对的高手,不知道他是什么文化程度,写的大多是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之类的内容。我们识字不全,大人们说是毛主席的诗词,我似懂非懂,只是羡慕的不得了,要是自己以后能写这么好的字该多好。因为没有如书圣王羲之因字好春联屡屡被邻居偷走的幸福烦恼 ,草草贴完就一溜烟玩去了。长大以后才知道春联古时称桃符,在古代有压邪驱鬼、祈福灭祸的寓意,毛主席的诗词不就是解救劳苦大众,守护人民当家作主的真实写照吗?写门对的化雨老爷爷,您真牛。那时的人们物质可能匮乏,但是精神绝对富足。
除夕早上要吃翻身饼,到现在家里还有这个习惯。我在想,那时候生活困难,吃饼图翻身过上好日子,现在翻身还想怎么个翻身法?
有年三十下午,前邻居大门里传出吵嚷声 。这家是母子二人相依生活,母亲是庄里唯一的最高辈分,人称八辈祖宗,但是家里很穷,典型的穷大辈,过年连挂鞭炮都买不起,人家放鞭,他家敲盖垫,听响声。爷爷知道这家又过不去年了, 让我送瓢面过去,一家人都不情愿,咱家也有多少张嘴吃饭啊,爷爷说,过日子嘛,四时八节的谁没遇到点难处,邻室百家的,理应照顾,咱帮不多还帮不少吗。
除夕晚上一家人基本是一种肃静状态,大人围着油灯小声交流着,小孩不敢插嘴,怕说了不该说的话,碎了破了翻了之类的话统统不许说。 有的“大户人家”还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挂轴(念竹)子。轴子通常指的是挂谱,是家谱的一种形式,形状类似中堂,整张颜色全墨,表达对祖先的缅怀和敬意,祈求祖先保佑家族世代儿孙。然后是摆供桌,上摆三牲、家常菜、荤食、酒、点心、香案和烛台等,这些菜大都是半成品,过了年稍一加工就可以伺候客人的,一点瞎头都没有,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摆的起的。
大年初一,不知道啥时辰,我的梦被激烈的鞭炮声炸醒,怀里像揣着个小兔子,莽莽撞撞套上妈妈给炕热的新衣服,穿上踩小人的新袜子、新鞋,先去给爷爷奶奶磕头,红包是没有的,那时也没听说过,有新衣服穿就觉得是年对自己的恩赐了。发完马子(全家吃饺子前点一挂鞭炮),吃了水饺,天还不亮,大门外开始有了纷纷扬扬的人声了,那是心急的街坊开始拜年了。那时的拜年不是见面拱手互道拜年,而是磕头,趴下真磕。
我家晚辈也由老辈率领出门,开启近半天的拜年之旅,次序是先本族、先近支、先长辈。不管谁家, 进门先拜轴子,再拜长辈,这家健在的老人在八仙桌旁,或单或双,或坐或立,静等全庄的孩子们来拜年行大礼。来拜年者嘴里喊着“某某爷爷奶奶我们给您拜年了”“嗨,年都走了不拜了”谦虚谦虚让让而已,他说不拜咱可别当真,老话说“谁来拜年他记不住,但是谁没来他记得清清楚楚”,你真不来拜,人家真记你的 “仇”。
我腿快,走着走着就到了队伍的前头,到了街坊长辈家里,父辈们正好让我代表磕头,磕个头按说也没啥,但是看到供桌上鸡被盘得无法言表的造型,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不知道是啥的摆件,闻着噎得喘不过气来的檀香味,加上天还早,屋内油灯暗,阴森森,轴子黑乎乎,总有一种魂魄被摄走的恐惧感,怎么都和美好联系不起来,拜年磕头这事,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后来长大点了更不太乐意给人家磕头,年纪大的长辈渐渐离世,其他人就不计较了,我也只是一进院子,就吆喝一声某某长辈,头磕到外头了,听到北屋有应答之声,就迅速溜之大吉。
初二,跟着爸妈走姥姥家去,那时候感觉坐上爸爸的自行车,哪里都能去。路上走亲戚的主力军是老女婿、新女婿,脸上一律都洋溢着笑容,带着盛馒头的黑书包,上面覆盖着新毛巾,这里面装的馒头大多是亲戚执意不留的,仅仅做样子,几天下来,干的裂了口子,自己家人才舍得吃掉。刚进村口,就看到姥姥一家在大门外朝我们招手,大家热热乎乎进了家,大人落座沏上茶聊家常,外甥们则围着舅舅领取每年几乎一样的每人一挂小鞭炮,外加一把酒枣,这些也是我期待一年的收获之一,苹果、桔子、梨之类的水果,在我印象里搜寻不到。吃完枣放完配额的鞭炮是件很快乐的事,小孩们四散各自玩感兴趣的游戏,我拿着舅舅的小收音机,到大门外的湾边听过年的好节目。
初三之后,长辈带我们去谁家,我们就去谁家,途中景色基本相同,“旅客”去时意气风发,回来酒足饭饱,有的醉在路上,抱着大树睡一下午,自行车也丢不了。
不走亲戚的日子,一是陪来自家走亲戚的小客人,再就是和玩伴变着花的玩鞭炮,把单个鞭炮改造成二踢脚,放在雪里炸雪窝,比赛谁的鞭炮肯(二声,更)响,谁的窜天猴爬地更高,怎么尕怎么玩。有的胆子大点的,央求大人给做副拐子练踩高跷,离拉歪斜还到处炫耀。女孩比赛跳房、跳绳、踢毽子、 打灯笼,天天如此就是玩不够。下场大雪,是小孩们的渴望了,堆雪人、打雪仗,冻的手脚通红也乐此不疲。到元宵节跟着秧歌队疯一上午,这年算是接近尾声了。
过了正月十五,年热热闹闹地过去了,人们开始筹划新一年的农事,遇到季节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了。明天就开学了,意犹未尽的我才想起寒假作业没动,扒翻出书包,看着干干净净一字未动的寒假作业发呆。
作者单位:区退役军人事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