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奶奶的故事
◎闫传宝
村里辈分最高的木匠奶奶去世了，享年95岁。出殡当日，有四拨来自不同村庄的娘家侄子，摆上“五鸡噗啦鱼”、四干四鲜水果点心等祭品，祭拜姑母，乡人无不动容。可这四拨娘家侄子，没有一拨是这位奶奶的亲侄子，究其原因还要从老人家的身世说起。
老人家祖籍聊城，五六岁的时候正赶上兵荒马乱，有一年遇上干旱，庄稼颗粒无收，村里人纷纷外出逃荒要饭以求活命。母亲便领着这个小姑娘出门逃荒要饭，也没有目的地，人家向哪走就跟着向哪走，走一路要一路，饥一顿饱一顿，母女二人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也不知走了多少里程，也不知走了多少时日，离家越来越远。天寒地冻时节来到一个集市，事后才知道这里叫姜家集。夜里北风呼啸、雪花飘飘，母女二人感觉到一家包子铺厦子底下的火炉还有些余温，便依偎在一起靠在炉子上过夜。这家包子铺老板姓姜，第二天天刚亮开门起来生火，发现了这对要饭的母女，慌忙上前喊叫，小女孩睁开了双眼，可是她的老娘却早已经僵硬了。老板心善，连忙把小女孩抱到屋内火炕上，盖上棉被，吩咐老板娘赶紧端来一碗红糖水给女孩喂上，又叫老板娘去下面条给孩子准备吃食。老板则匆忙喊来附近几个街坊，帮忙把去世的老妇人抬出去，自己出资安葬在村东的庙地里，这年月这种事太多了，但愿逝者入土为安吧。小女孩可怜，无家可归，老板就把她收养为继女。孩子从此不再流浪，一日三餐孬好有口饱饭吃，有个栖身之处遮风避雨。只是小女孩一路饥寒交迫受了风寒，天天咳嗽不止，高烧不退，夜间逾重，有痰也咳不出，老板请来了张家庙村的朋友老中医刘大夫给孩子诊治，刘大夫把了脉，看了舌苔，给开了三副中药。服用后，病情有所好转，但仍下不了床，就又请来刘大夫，刘大夫又诊断一番说孩子身体虚弱、风寒入里，不是一天半天能调理好的，你若放心的话，我把孩子接走诊治，在俺家里慢慢调理，快则仨月慢则半年，保证给孩子治好病，到时候再把孩子给你送回来。姜老板说，凭咱多年的老交情，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孩子命苦，救孩子的命要紧。吃喝我能管得起她，可治病我是外行，你看孩子像活不起的样子，看着就心疼，都说医者仁心，你能把孩子的病看好，就算孩子的再生父母，她地下的老娘和我老姜都感激不尽。
就这样，姜老板用牛车把小女孩和刘大夫送到了张家庙。经过刘大夫半年的精心诊治和调理，女孩渐渐康复了，姜老板甚是高兴，叫女孩认刘大夫夫妇干爹干娘，刘大夫两口子也喜欢这个聪明懂事的小姑娘，就认下了这个干女儿。刘大夫叫康复了的小女孩跟姜老板回姜家集，小女孩在刘大夫家住习惯了，也有了感情，恋恋不舍。刘老板看出孩子舍不得走，就挽留她再住些时日，啥时候想回姜家集就再送你回去，姜老板应允说，也好，闺女最乖，到时候我再来接你，在这里要听干爹干娘的话。
就这样，女孩在张家庙住了下来，久了就把“干”字去掉直接叫爹叫娘，过年过节、赶集也到姜家集住几宿，总之在张家庙住的多。
二十多岁的时候，长成大姑娘的小女孩嫁给了我们村的木匠爷爷，木匠爷爷比她大五岁，之前娶过两房媳妇，但都因病去世，也没留下一男半女，有人就给介绍了张家庙刘大夫要的这个闺女，两家都同意。那时候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子都听家长的。出嫁那天是从张家庙发的嫁，姜家集也陪送了嫁妆，两村的娘家人都来坐了上席，吃了喜酒。木匠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但木工手艺好，还会蒙鼓、做杼、做综、掏梭等手艺。婚后，木匠奶奶先后生了四个男孩二个女孩，那时候经济条件不行，吃饭穿衣就是个大问题，木匠爷爷又去世得早，全家指着木匠奶奶去操持，到生产队劳动、到粮管所购救济粮、到供销社买煤，借了东家借西家，起早贪黑纺线织布，天不明背着织好的布到二十里地外的仁风集、曲堤集去卖，再买回粮食背回来推磨推碾、养猪喂鸡，真正里里外外一把手，村里人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外交部长”。
过年过节木匠奶奶有四个娘家要走，一是去姜家集，二是去张家庙，三是作为替头闺女去赵刘村木匠爷爷的第一任妻子的娘家走续奶家，四也是作为替头闺女去柳家村木匠爷爷的第二任妻子的娘家走续奶家，虽然没有一家是亲娘家，但都当成亲娘家走，而且比亲娘家走的还亲还近。大年初二，木匠奶奶会分别安排几个孩子谁谁到哪个姥娘家去给姥娘、姥爷、舅舅、妗子拜年去。初三、四，四家娘家侄也纷纷来给姑姑磕头拜年，不是亲姑胜似亲姑。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木匠奶奶和这些亲戚处的关系都很好，该尽孝的若亲闺女一般床前床后地伺候。不管谁家有难处，有钱出钱，没钱出力，能帮尽帮。这大概与奶奶从小受难，接受过人家的帮助而形成的品德有关，知道穷苦人家的难处和穷帮穷的好处。
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之后，经济条件有了好转。木匠奶奶思乡之情愈发严重，经常睡不好觉，就找到在村里教书的一位老先生，凭着记忆讲出自己在聊城老家所在的村庄名字和父亲姓名，先生凭着奶奶的方言口音戴着老花镜仔细查看了地图，估摸着她所说的极有可能的区县和乡镇的名称，试着帮木匠奶奶写了一封寻亲家书。令人极为高兴的是一个月后，木匠奶奶收到了来自聊城的亲人回信，信是几个侄子联合写来的。奶奶从信中了解到，自己的父亲早已去世，两个哥哥和嫂子也都不在了，四个侄子都已成家。侄子们得知这些年来杳无音信的小姑还健在的信息，极为高兴，到祖坟上焚香化纸告之先人。信中说近日就启程来济阳看望从未谋面的姑母。数日后，几个侄子到了，见到姑姑喜极而泣，分别在几个表兄弟家吃了饭，讲了早年间爷爷对奶奶和小姑的打听、思念、寻找历程，讲了爷爷乃至咽气也合不上眼睛的情景。又把两个表妹、表妹夫一起叫来吃了团圆饭，照了全家福，到庙地大致方位祭奠了葬在此处的祖母。表兄弟之间相互留了地址和联系电话号码，五日后，几个侄子才启程回了聊城。
木匠奶奶年龄大了，身体不好。自从有一年摔了一跤得了病，在轮椅上一坐就是十年，多亏几个孩子孝顺，轮流照顾。95岁那年，她走完了自己苦难坎坷又算幸运的一生。出殡之时正逢疫情肆虐，白事简办，聊城方面不便来人，但有当地的四拨侄子祭拜，孙男嫡女一大帮执绋送丧，历尽艰辛的老太太也算风风光光羽化登仙、驾鹤西去了。聊城那边的侄子等到疫情结束后一起赶过来，到姑母的坟上祭奠了一番，这是后话。
木匠奶奶走了，留下这个历时百年的故事，在家乡济阳和水城聊城之间流传，诉说着昔日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见证着今日的国泰民安、物阜年丰。
作者系区退休教师